嘉靖三十年,對於俺答部來說是一個節點。
內部因爲那場雪災引發的窘境還在延續,雖然好轉不少,但權貴們依舊怨聲載道,說損失太大,而大汗卻對此束手無策。
普通牧民也是如此,整個王庭,乃至於整個內部都在看着王帳。
換做是以往,但凡草原上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兒,俺答的解決方案就一個:南下!
去搶掠一番,殺戮一番。隨後帶着搶來的錢糧人口,以及珍貴的工匠凱旋。
回到王庭,他依舊是那個令部衆崇敬的大汗,依舊是那個令明人膽寒的俺答汗。
“從何時開始大汗就謹慎了許多?”
吉能的帳篷裡,他喝着剛從商隊買來的茶葉泡的茶水,愜意的問道。
謀士馬天祿也得了一杯茶水,正悵然的回想着在中原的日子,聞言說道:“好似從……前年開始的。”
“前年,就是明人的嘉靖二十八年。”
“正是。”
“那一年發生了什麼?”吉能想了想。
“那一年……好像咱們敗了。”馬天祿眯着眼,“三度敗在了蔣慶之手中,大同城外的京觀成了咱們的恥辱。從那時開始,大汗便謹慎了許多。”
吉能嘆道:“我那位叔父得位不正,最擔心的便是失敗。若是順風順水還好,一旦大敗,那些部族必然會反水。到了那時……”
馬天祿低聲道:“這個汗位本該是您的!”
吉能的父親是俺答的兄長,當年承襲二人父親去後,承襲職位的也是吉能之父,不過後來俺答脫穎而出,成功搶走了這一切。
而吉能看似地位尊崇,可俺答對他的警惕從未少過。
“吉能可在?”
外面有人問。
“誰?”吉能伸手,示意馬天祿噤聲。
“我,脫脫。”
“進來。”
簾布被撩起,一股冷風伴隨着脫脫進來。
吉能打個寒顫,“你不在大汗那裡,來此作甚?”
脫脫坐下,一邊脫靴子,一邊說:“給我一杯茶,好香,是明人剛送來的吧?”
“嗯!”吉能示意馬天祿給脫脫泡杯茶水。
脫脫把靴子脫下,襪子竟然都溼透了,“這該死的靴子,何時破了我都不知曉。”
他把襪子脫下,把被泡的泛白的腳放在火堆邊烘烤,接過馬天祿遞來的茶杯,嗅了一下,說道:“大汗方纔令我去問話,提及了明人京衛,問我可知明人京衛整頓如何。”
“密諜不是你在管着嗎?怎地,爲何來問我?”吉能似笑非笑的道。
脫脫身體微微後仰着,看着腳上升騰的熱氣,愜意的嘆息一聲,“趙全還沒來,有些消息需要你這位謀士參詳一番。”
吉能笑道:“我可要回避?”
脫脫看着他,良久說道:“大汗從未猜疑你,你何苦如此?”
吉能笑而不語。
脫脫看着馬天祿,“密諜傳來消息,去年明人京衛近乎於重建,主要將領不是被免職,便是被責罰,大半被換掉。淘汰老弱很是徹底。若是如此,重建後的京衛實力如何?”
馬天祿喝了一口茶水,抿嘴想了想,“大明……明人官兵孱弱,將領貪鄙,軍士恍若奴隸。此次京衛重建,便是看到了這個弊端。想來那些換上的將領會振作幾年。”
“幾年?”脫脫問道:“爲何?”
馬天祿笑了笑,眼中有鄙夷之意,“那是個大染缸,從上到下都爛透了,就算是重建,用不了幾年,那些將士依舊會被那個大染缸給同化了。”
馬天祿放下茶杯,“在那個大染缸裡,不同流合污,就得碌碌無爲。否則,一旦出頭,必然會被羣起而攻之。”
吉能訝然,“這不是……自己不做正事,也不許別人做?”
馬天祿點頭。“若是別人做了正事,便映襯出了他們的無能和醜態?”
“嘖!”
吉能搖頭,眼中有貪婪之色,“這樣的大明空有無數錢糧和工匠,卻猶如一頭肥羊。”
脫脫又問道:“去年年底,蔣慶之密集前往虎賁左衛,隨後君臣也曾去校閱,據聞明皇稱之爲朕之虎賁。你如何看?對了,密諜回稟,曾聽到虎賁左衛中有火器聲。”
馬天祿笑道:“明人京衛看似重建了,可那些將士大多沒見過血,一旦上了沙場,見到真正的鐵騎,有幾人能提得動刀子?有幾人能從容揮刀?
在下看來,明皇如今能倚仗的也就是虎賁左衛和蔣慶之,不鼓舞一番,如何能振奮人心?”
“在理。”脫脫眼中有欣賞之色,據聞有人暗中招攬過馬天祿,但他卻婉拒。
“另外,火器在京衛不是什麼秘密。”馬天祿說道:“當年成祖朱棣出塞時,神機營曾閃耀一時。不過後來便漸漸沒落了。興許明皇有意重建火器營吧!”
“火器營?”脫脫沒經歷過蒙元殘餘被成祖皇帝打成狗的時代,故而有些疑惑。
“就是些比煙火爆竹更厲害的火器。”吉能卻知曉此事,“當初大元征伐世間時,火器也曾興盛一時。不過終究不及刀槍方便。”
“正是。”馬天祿說道:“火器笨拙,攜帶不便。且火藥一旦受潮就成了廢物。”
“如今每戰衝殺在前的都是披着重甲的悍卒,那些火器有何用?”吉能擺擺手,止住了這個話題,“還不如擔心蔣慶之此人。”
“儒墨大戰延綿至今,蔣慶之弄了個沼氣池,據聞每畝地能增收一成多。”脫脫面色凝重,“大汗聽聞這個消息,把本該流放的人犯盡數處死,本來該收歸麾下的部族……高於車輪的男丁全部處死。”
帳內一陣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馬天祿幽幽的道:“當年異人在邯鄲爲質子,若是把他弄死在邯鄲,哪來後面的中原?”
吉能蹙眉,“異人是誰?”
馬天祿說:
“中原第一位帝王的生父!”
“中原第一位帝王是誰?”吉能問道。
“始皇帝!”
“很厲害嗎?”
“千古一帝!”
馬天祿神色肅然。
吉能有些尷尬的笑了笑。
脫脫卻譏誚的道:“怎麼,你與有榮焉?”
馬天祿一怔,那肅然就變成了默然。
“這是大元!”脫脫說道。
“是。”
馬天祿隨即起身告退。
走出帳篷,他深深吸口氣,把肺腑裡那股子臭腳丫的味兒,以及一股令他剛泛起的悔意呼出來。
始皇帝!
漢唐!
大宋!
大明!
從束髮受教以來,他就把這些背誦如流,那些帝王將相諳熟於心,那些膾炙人口的典故脫口就出……
——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王玄策一人滅國!
無數典故在心中流淌而過。
當初聽聞的傲然,那種與有榮焉,此刻卻成了一根根刺,刺的他心痛不已。
他蹲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當初爲何來了草原?
馬天祿擡頭,茫然看着前方,彷彿看到了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
——先生,弟子今科必中!
他信心滿滿,卻折戟鄉試。
就在他出遊散心,準備回去就臥薪嚐膽,一雪前恥時,卻遇到了俺答部的遊騎。
他被劫掠到了草原上,被安排去幹苦力。半月不到,馬天祿看着倒斃的同伴,再摸摸廋了一大圈的臉頰,他怯了。
他不想死,在糾結了一夜後,第二日,他去尋到了監工,說自己是讀書人,願意爲大汗效勞。
監工一頓鞭子抽的他懷疑人生,就在此時,路過的吉能認出了馬天祿的儒衫,叫住了監工。
問:“可願跟着我?”
馬天祿幾乎沒有猶豫,那一刻就算是魔鬼來了,他也會回答。
“小人,願意!”
從此他就成了吉能的隨從,幾次出謀劃策展露頭角後,他搖身一變,成了吉能的謀士,智囊。
從此,每年的元日清晨,馬天祿都會躲在自己的帳篷裡不出門。
在這個祭祖的時辰,他躲在帳篷裡痛哭流涕,懇請祖宗寬恕自己。
他沒臉祭祀祖宗,唯有懺悔。
“馬先生。”
馬天祿回身,見吉能和脫脫走出了帳篷,吉能的隨從在叫自己。
議事要開始了。
貴族們陸陸續續趕來,聚集在俺答的大帳外低聲議論着。
今年的年景如何,你的牛羊可還好?
漸漸的,話題就變了。
“今年可能南下?”
和中原王朝遭遇天災只會從內部去解決問題不同,草原異族更習慣缺了什麼就去鄰居那裡‘借’一些。
天長日久,骨子裡就多了一股子匪氣,不願建設,只想劫掠。
“大汗到。”
外出視察的俺答回來了。
“見過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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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貴們彎腰行禮,但卻有不少不善的目光在窺探着俺答。
“都來了?”俺答掃了這些人一眼,“都進來吧!”
衆人擡頭,見俺答目光深邃的看着南方,不禁跟着看了過去。
那是他們曾經的榮耀之地,可最終卻被一個放牛娃給趕了回來。
“何時能再度入主中原!”俺答輕聲道。
遠處,張會和陳南在一羣牧人中間。那些牧人好奇的看着那些聚集的貴族,都在猜測即將會發生什麼大事兒。
“南下!”一個牧人說道。
“大汗若是決定南下,我便把長刀磨亮,帶着我的馬兒跟着去。定然要劫掠幾個奴隸回來。”
“我想要一個漢女!”
“我只要錢財!”
“漢人最是軟弱,一旦被殺怕了,叫他們往東,他們絕不敢往西。”
一隊侍衛在王庭周圍遊弋,監控着周邊。
“百戶!”張會二人走到了邊上,裝作是看熱鬧。陳南絕望的道:“尋不到機會!”
張會仔細觀察着,許久後,依舊找不到潛入的機會。
“讓楊召來。”
三人隨即在一個避風的地兒低聲說話。
張會目光炯炯的道:“家中吩咐,不惜一切代價也得打探到消息。不惜一切代價……就是咱們死光了,也得把消息送出去再死。”
楊召身材矮小,不引人注目。且身手靈活,是不二人選。
楊召哆嗦了一下,陳南咬牙,“罷了,這廝貪生怕死,百戶,我去!”
“誰貪生怕死了!”楊召挺直腰,“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