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租界裡槍炮聲大作的時候,38師黃維綱部特務營和天津警備司令部大部分警員在營長黃堅果的帶領下將日租界通往外界的所有路口全封死了,並在和平路上架起了迫擊炮、重機槍。
當大橋正介帶人尾隨歐陽雲一行趕到這裡,見到如此陣仗,方知道已經落入了對方的算計中。他先是驚得目瞪口呆,心想難道中日之間準備開仗了?細想一下覺得中國人沒膽子進攻相當於日本領土的租界,實在不甘心歐陽雲等人就此走脫,他令手下列陣以對,見對面的軍人中黃堅果的軍銜最高,厲聲問:“你們是誰的部下?想幹什麼?”
黃堅果已經得到黃維綱的指點,他讓手下將歐陽雲他們護住,反問道:“幹什麼?這話該我問你纔對,你們爲什麼綁架我國百姓?怎麼?以爲這裡也是東三省嗎?”
他之所以這麼說是有原因的,源於他們師長張自忠的個人意志和獨特的練兵手段。張自忠其人民族氣節極高,九一八事變以後,他深深意識到只有槍口一致對外才有可能保家衛國,所以在每天早操時都會對屬下進行“國恥”教育——東北是哪個國家的土地?
我們中國的。
可是現在被日本人佔去了,你們痛恨嗎?
十分痛恨!
我們快要亡國了,值此非常時刻,我們應該怎麼辦?
我們要團結一心,勤加訓練,早日收回舊河山。
……
正因爲長年累月堅持下來的“國恥”教育,所以38師的官兵對於日本人特別的痛恨,抗日決心在29軍中是首屈一指的。
歐陽雲帶人突入日租界救人,此事可大可小。如果他們的真實身份被暴露、甚至被活捉,那麼接下來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送走歐陽雲以後,張自忠越想越覺得這事非同小可,於是立刻打電話向宋哲元請示下一步行動準則。
日本人在中國囂張跋扈慣了的,目前和29軍的關係又有點微妙,張自忠最擔心的是日本人藉此再搞出個什麼協定來,逼迫29軍撤離天津甚至翼察。《秦土協定》簽訂以後,29軍被迫撤出了察哈爾張北地區,38師也在其中。他們撤退的時候,當地的許多百姓、鄉親也紛紛拖兒帶口隨着部隊逃難。而沒能力逃難的則流淚站在道旁,甚至跪下,請求他們別走。因爲中國人的軍隊一走,日本人控制的那些土匪、僞軍就會進駐,到那個時候,等待百姓們的將是水深火熱的亡國奴生活。張自忠親歷了這一幕,爲之流了不少眼淚,實在是不想再來一次這種慘痛的經歷了。
宋哲元得知歐陽雲竟然再次闖入日租界,而且只帶了五個人,氣得當場摔掉了茶杯,在電話裡吼道:“胡鬧!歐陽雲這小子把我們29軍當什麼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個軍人嗎?堂堂學兵旅旅長、任丘一地的父母官,不好好呆着處理正事,竟然爲救個小姑娘去掏老虎窩?他是不是以爲日本人都是紙糊的?!”
也難怪宋哲元這麼生氣,歐陽雲起草的那份企劃書描敘的前景實在是太誘人了,只是,如果他忽然這麼不明不白的死在日租界,那這一切豈不是成了水中月、鏡中花?宋哲元現在是真的緊張他,所以氣歸氣,最後咬咬牙讓張自忠一定要將歐陽雲撈出來,真要出了什麼事由他出面解決。
是男人總是有脾氣的,看來老宋是準備豁出去了,他想:實在不行就打他孃的,孃的!老子最近這幾年受小鬼子的氣也受夠了。
張自忠有了底氣,於是下令黃維綱派人包圍日租界,伺機接應歐陽雲一行人。他和歐陽雲接觸不深,並不知道其人價值幾何,不過,對於他敢以旅長之尊親自犯險還是很佩服的。
歐陽雲當初求見張自忠,完全是出於官場規矩賣對方一個情面,沒想到竟然收到奇效。
黑龍會分館距離和平街租界入口大概有一千五百米左右的路程,他押着日本女人殿後,幾乎是倒退着走完了全程。女人顯然是想主動求死來着,一路上拼命的掙扎,好幾次都差點害得他把手榴彈拉響。五個人裡,其他四人雖然都負了重,但算起來卻是他最辛苦。他一路倒退,並沒有發現黃堅果部擺下的陣勢,等到退出租界,聽見身後響起嘈雜的腳步聲、還有拉開槍栓的聲音,偏轉頭看看不由喜出望外、如釋重負——知道自己又走了狗屎運,看來是逃過一劫。
黃堅果也是如釋重負,同時又有點遺憾——打心底講,他是希望這事能夠鬧大一點的——小鬼子又怎樣?打就打了!這或許是29軍多數下級軍官的心思。歐陽雲等人此時身上還穿着日軍軍服,不過雙方的對峙很明顯,加上楚天歌他們身上都負有傷者。黃堅果立刻讓手下戒備,然後將顧湘雲等人的遺體從楚天歌等人身上接下來。楚天歌三人揹人行了這麼長的路,一個個早累得不行,然而,張華明卻不肯將程剛交給其他人,他抱着老鄉的屍體,昏黃的燈光下看看那張貌似沉睡過去的臉,轉眼瞪向日本人,眼中火星直冒。
歐陽雲看他一眼便知道不對,急忙讓楚天歌和熊達成看住他,生怕他有什麼不當的舉動。然後,他抽回皮帶,順起一腳踢在酒屋純子的屁股上,對臉色鐵青的大橋正介說:“女人的天職是當老婆生孩子,你們日本男人死絕了嗎?竟然讓女人上戰場!實在太沒人性了。”
他這是標準的得了便宜還賣乖,大橋正介氣得“八格牙魯”的亂叫;酒屋純子一跤跌在地上,氣得吐出一口血來——因爲出身問題,即使土肥原是她上司,與她說話都是和聲和氣的,她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屈辱?“支那豬!告訴我你的名字!”她飛快的爬了起來,用幾乎噴火的眼神瞪着歐陽雲吼道。
歐陽雲扭了扭脖子,嗤聲道:“中國男人!”
“我要和你決鬥!”
“不,不,我不喜歡欺負女人!欺負女人特別是婦孺的事情,只有你們日本禽獸才做得出來!”歐陽雲說着,看了看已經被放在地上的顧湘雲一眼,眼裡燒起了一股怒火。他心中暗暗發誓:血債血償,這筆帳總有一天要討回來。
“懦夫!”
黃堅果接到的命令是先封死日租界的出口,然後設法打聽進去救人的壯士生死(歐陽雲拜會張自忠的時候,特別請求他不要將自己一行人的名字說出去),如果有人活着則要打着營救人質的旗號進去搜救,如果全死了那就要回他們的屍體。他有些不耐歐陽雲和日本人的口仗,問他:“所有人都出來了嗎?”得到了肯定回答,他說:“那你們快走吧,剩下的事由我們解決。”
“謝了!”
“快走吧,省的夜長夢多。”
“請轉告張師長,我欠他一個人情。”
“走吧。”
顧旭東和侯德榜一家這個時候早就離開了天津。歐陽雲等人離開和平路以後,先去約定的地點把董大成的屍體送了回去。
風恆成並天津武林的幾個幫派掌門人等在那裡,看見董大成的屍體,好幾個人都不禁老淚橫流。
歐陽雲感到非常慚愧,他帶領狼牙小隊活着的人員對董大成的遺體行了個軍禮,對風恆成說:“對不起,是我們害了他,請問他都有什麼家人?他的父母兒女,我們會負責贍養的。”
風恆成掏出手帕擦乾眼淚說:“這種話就別說了,董兄弟的家人我們會負責的,你們還是趕快離開吧,這件事說起來還要謝謝你們。”
“客氣了,諸位節哀,我們先行告退,”歐陽雲朝衆人行了個軍禮,轉身朝外面走去,走到門口他轉過身來說:“以後有什麼要幫忙的,請儘管來任丘找我,我不在的話,找學兵旅就行——再見!”
因爲明天在燕大還有一節課,歐陽雲本來是想回北平的,可是顧湘雲死了,他覺得應該給顧旭東一個交代,所以先行去了任丘。路上,他有些擔心張華明的狀態,特意安排他抱着程剛坐在了前面,本來是想借機開導對方的,然後還沒開口,張華明卻感覺到了,嘶啞着嗓子說:“旅座,您放心吧,我沒事。”
“華明,有戰爭就有犧牲,以後,我們還會失去更多的戰友,也許我們也會死去,可是,我們還是要去完成保家衛國這個神聖的使命。我們有幸活着的人,應該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因爲戰友們未竟的心願要由我們去幫他們實現。從現在開始,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程剛在地下會看着你的。”
張華明哽咽起來,然後是嚎啕大哭,哭着說:“我們說好要一起回去的,將來如果有一天,我一個人回去的話,卻怎麼面對他的父母……”
歐陽雲默然,車裡的氣氛一時變得肅穆起來。不過,張華明的心結終於解開了,這是好事。
第二天早上十點多鐘,歐陽雲他們趕到了任丘。任丘是個小縣城,趙登禹部駐紮在這裡的時候已經按下了軍營,學兵旅佔了便宜,得以一來就有了住處。
顧旭東等人都被安排在了軍營裡,歐陽雲他們帶着顧湘雲的遺體去見她的父母、親人,心中都感到非常愧疚。
顧氏一家包括侯德榜等人,因爲擔心顧湘雲的安危,一個個心情都很是忐忑。他們發現歐陽雲一行人走過來,其中並沒有顧湘雲的身影,而在人羣中卻有一副蒙着被單的擔架,心中登時有了不好的感覺。顧夫人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飛奔過來,揭開被角看見女兒白削的臉龐、緊閉的雙眼,只呼出一聲:“我的兒啊!”接着便暈了過去。
歐陽雲急忙把她扶住了,然後慚愧地對強作鎮定,但步伐、神情已經混亂,迎上來的顧旭東說:“顧先生,實在對不起!”
顧旭東知道他們此行的兇險,然而心中始終抱有一絲希望,現在聽他這麼說,希望破滅,不由老淚縱橫,一把將夫人接過來,摟在懷中,哽咽着說:“不,不,你們辛苦了。歐陽長官,你們沒事吧?”
“我們犧牲了了兩個戰友,董大哥也不幸遇難。”
“啊!那實在是,實在是……”顧旭東顯然是想表達自己對犧牲者的景仰和感激的,然而,喪女之痛的打擊太大,他愣是沒能把這意思表達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