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無眠,時宇第二天一早匆匆召來牧琉,說要去一趟辛老漢所在的村落,找那裡的里正聊聊,好好了解一下此界諸事,讓他守住宅院。
牧琉直呼不妥,此界太過詭異,連常人都可操控洗魂針,若沒有時宇抵擋,此去稍久必是永別。
隨便猜猜也知道城轄不會放過這裡,等他再帶人來,時宇回來這裡就是一片白土焦屍了,他非要和時宇一同上路。
時宇想想也是,點頭答應。
衆人拆解收起了庭院,烏烏泱泱順着時宇留在辛老漢身上的印記追去。
果然,時宇等人才離開半日,一羣人落在了這裡。
那個鼻青臉腫的城轄赫然在列,不過這次他不是首領,一個頜下三綹長鬚一副仙風道骨的人才是,還有一個俗世官員模樣的人恭恭敬敬陪在一邊。
時宇等人早已離去,自然對此一無所知。
可當他們循着蹤跡追上辛老漢時,個個哭笑不得——
辛老漢正揹着個破布包,一步一擦汗地辛苦挪步,眼瞅着隨時會發汗脫力暈死在道旁,哪裡有三拳兩腳放倒三十一的勇猛勁兒。
辛老漢對於正在半空懸浮,盯着他看的時宇一衆毫無察覺,正邊走邊嘟囔。
他居然在埋怨自己白白損失了一頭上好耕牛,要是能帶回家,幾代後人都犁地不愁,自己也能再添個小媳婦多生娃娃了。
三十一聽清了辛老頭的自言自語,本就黝黑的面孔氣得煞如生鐵,鼻孔裡呼哧呼哧直噴熱氣,牛眼都泛出了紅芒。
他雖然失憶,可大能的底氣脾氣還在,被一個垂死老頭這般蔑視,甚至要抓去做傳家耕牛,怎能忍受。
可不能忍也得忍,他還真沒膽量再去打一場,一個人綴在隊伍後面生悶氣。
“辛老爺子,還在趕路呢?我給您送牛來了!”時宇熱情地招呼道。
時宇現在沒閒情陪着辛老漢慢慢趕路,這放眼望去幾十裡內並無村寨,照辛老漢這速度,百十里外的村子他可要走上一兩天。
“誰?”
辛老漢正沉浸在自責中難以自拔,聽到有人叫他,還講出了他心中所盼,猛然驚醒,四下張望空無一人。
直到納悶許久擡頭仰望,纔看到時宇笑眯眯地立在他頭頂垂首作揖。
辛老漢可不覺得時宇的笑容和藹可親,嚇得尖叫連連就地一滾,鑽入了土徑旁的灌木,呲呲啦啦衣衫掛破好幾個口子,髒兮兮的枯皮都劃出好些血印。1
“咦?老人家,你這是幹嘛?我又不曾傷你,你怕什麼?”
時宇輕輕踏落地面,伸手將縮在灌木中的辛老漢提了出來放在面前。
“大爺饒命!小老頭再也不敢胡言亂語,我家中還有三個婆娘十幾個娃娃要養,大人你就放過老頭子我吧……”
說着說着,辛老漢又開始擦鼻涕抹眼淚。
時宇幾番好言相勸,表明自己並無惡意,只想隨他去村裡見見里正,辛老漢才漸漸冷靜,衝時宇點頭哈腰,笑容僵硬地掛在臉上。
接下來的路程辛老漢興奮不已,對時宇等人的恐懼全然拋到九霄雲外。
他沒想到自己也能和仙師一般飛縱雲端,儘管是被三十一氣哼哼地提在手裡。
一路驚歎,數百里風景盡收眼底,辛老漢扭頭看了看抓着自己的三十一。
突然覺得好憋屈,明明自己把他打得半死,按理都是這傢伙的主人了,爲啥一頭牛都可以飛,自己卻不行。
三十一見他看來,大鼻孔冷哼,嚇得辛老漢一激靈,連忙轉過頭去假意繼續賞景。
他怕的不是三十一,而是一旁的時宇,連城轄用了仙寶都無法對付的妖奴大魔頭,他根本不敢觸怒。
才十幾個呼吸,衆人就落在了辛老漢那破草房門口。
辛老漢落地一聲大喊我回來啦!
寂靜得死一般的破房子裡沸騰起來,呼啦啦真的有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娃娃跑出來叫爹,幾個走路略顯蹣跚的還拖着鼻涕泡。
時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這一幕,剛纔還以爲是老頭爲了博同情瞎說。
可現在十幾號活生生的娃娃滿地亂竄,時宇是真佩服這老當益壯的辛老漢。
隨着娃娃出來的,是三個婦女,確切地說,是一個滿面褶皺的老婦,一個四十上下的中年婦女,和一個少婦,少婦怎麼看也不過十八九,還挺着個大肚子。
“辛老漢你行啊!”時宇由衷讚歎道,“你們村一半都是你家人了吧!”
這老婦肯定不能再生了,那她生的孩子也定是早已成年離家,就是這中年婦女所產子嗣,大的也該分家自力更生去了。
想想至少走了一半,這裡還有這麼多未成年,時宇覺得辛老漢的躬耕能力無論是田間還是炕頭,那都是一等一的。
“嘿嘿,家裡窮,買不起燈油,晚上就沒事幹……”
辛漢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訕訕賠笑。
“買不起燈油?”
時宇這才細看每一個辛老漢的親眷,果是一副面黃肌瘦的不良模樣,幾個小傢伙扯下辛老漢的破布包,流着口水在裡面拼命扒拉。
“嘿嘿,大人見笑了,有時回來會給小崽子們帶些果乾碎糖,這次沒有……”
辛老漢向時宇解釋着,聲音越來越低,眼睛不住瞟向三個老婆。
三婦女剛出來時一見時宇等人,眼中光彩連連,聽到辛老漢稱呼大人,眼中就只剩下了淡淡輕蔑。
直到孩子們把破包扒了個底朝天也沒有任何家用物件,只有幾棵不知名的草藥,面色一暗眼睛徹底沒了神采,又慢慢挪回了屋子,都沒和時宇打招呼。
“辛老漢,你不是去採買油鹽嗎?東西呢?”時宇問道,他看着三個女人沮喪的模樣心裡也不好受。
“這不是還沒進城就被大爺你抓去了麼,逃走後也沒敢再回去買……”
辛老漢話說半截,因爲時宇已經伸手把一個三四歲的娃娃抱了起來,雙手舉在面前細看。
“哥哥,哥哥。”
小孩子不知什麼叫害怕,看時宇的面相和自己那些剛成年的哥哥差不多,胡亂就叫了出來。
辛老漢急忙搶過去狠狠在他屁股蛋上拍了幾巴掌,頓時那小傢伙疼得哇哇大哭。
“大人莫怪,我家這小崽子啥也不懂,亂喊亂叫!”說着又狠狠拍了幾下,灰禿禿的小屁股蛋立時紅腫起來。
“你幹什麼!”時宇眉毛一擰,怒喝一聲,嚇得辛老漢把孩子往邊上一丟就跪在了地上瑟瑟發抖。
那孩子不懂父親爲何跪趴在了地上,哭得更大聲,其他幾個年幼的孩子也不知所以地哇哇一同哭了起來,稍大一些的則是呆呆站在一旁,不知該怎麼辦。
頓時草屋前亂成一團,哭喊聲此起彼伏。
辛老漢的三個婆娘,此時也受到驚嚇,快步走出草屋,不問緣由地和丈夫跪在了一起,朝着時宇不住叩頭。
這時三個女人才知道爲什麼辛老漢剛纔會如此禮待這些人,篩糠似的抖動起來,妖奴的故事,早就是口口流傳家喻戶曉的恐怖傳說。
而之前,他們一直以爲時宇等是普通廢奴。
時宇心裡一陣膩煩,又接着一陣苦澀。
初時只是看那孩子和自己弟弟年紀相仿,一時感懷抱起細看,哪知道會弄出這麼亂的場面。
“起來吧,我並沒有怪你們的意思,辛老漢你不必害怕。”
時宇彎腰拉起辛老漢和他的幾個妻子,又隨意指了一個年長的孩子,嘆了口氣,說道:“三十一,你和這個孩子一起去,把辛老漢家該刨的地都刨一遍,再給他開幾塊荒地。”1
“唔。”
三十一對時宇的命令沒有任何異議,可那孩子慌得不知所措,望着自己老爹揪扯着破衣角,他還沒從剛纔老爹突然下跪帶來的驚懼中清醒過來。
辛老漢也不知道是不是該接受,哆嗦着嘴角話都說不出來。
“唉!”時宇又嘆一聲,向三十一揮揮手。
三十一意會,單手抓起那孩子飛身而去。
看看三個女人還在簌簌發抖,其中還有個挺着大肚子,時宇又向着牧璃使了個眼色。
牧璃趕緊走過來將三人攙進茅屋。
“辛老漢,時間還早,叫孩子們出去玩玩,你把里正找來,我問完就走。”時宇知道自己在這裡,誰都不會好過。
“可是……”辛老漢遲疑且面色爲難。
“怎麼?”時宇問道。
“里正不是我能叫得動的啊,我這麼去只會被他打一頓。”辛老漢不停搓着手,怕時宇不滿意,先打他一頓。
時宇一拍腦門,習慣了高高在上的生活,哪怕是在落難,也有些矜持架子一時改不掉,以前時宇怎麼會將這種小官小吏放在眼裡。
“走,咱倆一起去,牧琉你也來。”
時宇架起辛老漢,剛浮上半空,就看到那隨着三十一去開荒的孩子一頭是血跌跌撞撞往家裡跑。
“爹!爹!咱家的牛被搶走啦!”
拖着哭腔的少年,沒看到自己父親正在半空,只是按着額頭淌血處哭唧唧地一路奔跑,滴滴灑灑的鮮血落了一路。
“啥!”辛老漢心裡大急,擺扭着身體掙扎,想要脫開時宇的手臂衝向自己的兒子。
起初時宇還抓得緊向地面落去,見辛老漢不斷用力,不知怎麼想的,在還有十幾丈時突然鬆開了手臂。
辛老漢驚呼一聲四肢亂舞,“咚”的一聲砸落在地,摔得頭暈腦脹,腿都折了一條。
顧不得去想爲何時宇會有意丟下他,也顧不得自己斷了一條腿,辛老漢急忙爬起身一瘸一拐地奔向流血不止的兒子。
“哪個王八蛋敢打我兒子!蛋兒別怕,咱這就去找你幾個哥哥幫你出氣!”
辛老漢一邊手忙腳亂幫兒子止血,一邊急吼吼亂罵。
“大哥、二哥都在幫我鋤地,也都被打傷了!大哥都快被打死啦!是里正帶人要搶牛!”蛋兒哭唧唧喊道。
“啥?里正?”辛老漢的氣焰一下沒了,“他爲啥搶咱家的東西呢,你這小兔崽子是不是招惹他了?”
一碰到得罪的是鄉紳惡吏,辛老漢就和所有底層升斗小民一樣,認爲是自家人的責任,只恨兒子沒有眼色,冒犯了惹不起的人。
“里正?”時宇默唸一聲。
他一直靜靜地看着這一切,直到此時才微微一笑,覺得事情很有意思,想去找誰,誰就自己送上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