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惡魔》中劉業的表現很好,作爲他的轉型之作,引起了不少人的討論度。
那麼《一線生機》中,江瑟的表演就可以說與他平分秋色。
前來參加首映禮的人,都能看得出來張靜安對她的偏愛,有幾個鏡頭着重點都在她身上,她的人物塑造度,遠比‘成健國’這個角色要更豐滿得多。
劇中原本一開始側重點應該是放在成健國的‘迷途知返’上,最終卻成全了唐靖這個角色。
能做到這一點,除了是張靜安對江瑟的喜愛與看重已經表現在電影鏡頭裡之外,更多的是江瑟個人對於角色的拿捏把握,纔有如今電影裡,她與劉業表現各有千秋。
電影播放完,許多人深受感動,前些日子關於江瑟搶了陶岑《一線生機》角色的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看過《一線生機》的人,都如最開始在法國電影節搶先看過的舒佩恩感覺一樣,除了江瑟之外,沒有人能再把張靜安劇本中的唐靖還原度這麼高了。
播放結束後,還有稍後的採訪環節,江瑟是今晚當之無愧的主角。
裴奕在臺下看着她被鏡頭包圍,與他印象中的她青澀的眉眼不同,但是他的女孩兒卻依舊優秀。
活動完了,裴奕說是有事,要先走。
江瑟想着先前莫安琪轉達給自己小劉的話,卸了妝換了衣服之後下了車庫等着。
她活動完的時候約摸十一點多了,車庫中靜悄悄的,裴奕不在身旁,莫安琪等人也都先被她打發了。
今晚是《一線生機》上映的時候,許多搶到零點場首映電影票的人都已經上了樓,進廳裡等候。
車庫中靜謐異常,偶爾車庫裡巡邏的保安走過,遠遠的都能聽到響動。
江瑟維持着一個相同的姿勢,在車裡坐了很久,她一直在想爺爺挑在這個時候,留她下來,讓她單獨送他回去的原因是什麼。
他拒絕了陪自己出席首映儀式,卻獨自包了一間影廳下來看《一線生機》,阿奕說,有些時候,馮中良也需要獨處。
她等了很久,也想了很久,馮中良下來的時候,已經十二點多了。
這個時候帝都許許多多她的粉絲都在電影院中,觀看着她的演出,分享她在電影裡的喜怒哀樂。
“爺爺……”
馮中良是自己拄着柺杖下來的,他一上車,江瑟就敏銳的聞到了他身上的煙味,剛想說話,他就轉過了頭:
“咱們走京西北門橋。”
他所說的路,並不是從影院回馮家最快的一條捷徑,反倒是一條几乎將帝都環繞的一條沿護城河的濱江路。
那裡是清國早期所修,革命戰後再由國家補修過,相當清幽。
江瑟點了點頭,馮中良爲人十分克制,從不抽菸,也很少喝酒。
今晚的他身上帶着煙味,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爲什麼原因破戒了。
她有心想問,但馮中良顯然並不願意說。
江瑟發動了車子,開出了imax影院大樓。
車子越往濱江路開,人便越少了。
這裡夏季的時候人倒是很多,約會的情侶,來來往往的夜跑者,都能成爲這條濱江路上的點綴。
可此時春末夏初,帝都這個時候夜涼如水,又是將近凌晨一點了,人煙便很稀少了。
車裡靜極了,江瑟認真的開着車,她知道爺爺並沒有睡着,只是一直在沉默。
“將車子停在前面的轉角處。”
他伸出手,指了指前面濱江路一個臨時停車道的標誌,“下車陪我走走。”
江瑟點了點頭,照着馮中良的意思,把車裡停在臨時停車道上了,她先拉開車門下車,風一吹來,撩起她長髮將她秀氣的面龐擋住。
她撩了一下頭髮,繞到另一側將車門拉開了,扶着馮中良下車。
這樣的夜晚,其實馮中良看完電影之後,不應該這樣任性,而是應該回家洗澡睡覺,好好養足精神的。
“你看那裡……”
馮中良一手拄着柺杖,一手任由江瑟扶着。
護城河的另一面是帝都下半城的另一側,兩岸燈光隔着江水遙遙相望:
“我記得,我帶你回來這裡的時候,對面的那些設施還在修。”如今卻已經成爲高樓大廈,份外繁華了。
“二十多年了。”馮中良嘆着,“變化真大啊。”
江瑟微笑着聽他嘆息,扶着他往前走:
“爺爺怎麼突然嘆起這個。”
馮中良沒說話,一時間周圍只聽到風吹過河岸的樹柳時發出的‘沙沙’聲及兩人不緊不慢的腳步聲,還有馮中良柺杖拄在地上時的清脆聲響,走了一段,馮中良似是有些累了,看到河堤邊上的長椅,拍了拍江瑟的手,示意她扶自己過去坐坐。
河面的水被兩岸的霓虹燈照耀出瑰麗的色澤,比白天又多了絲靜謐與溫柔。
停泊在岸邊的船隻亮着星星點點的火光,江瑟感覺在這樣的環境下,浮躁的心都沉靜了許多。
“今晚,我也去看《一線生機》了。”
馮中良將柺杖放在一旁,突然開口。
江瑟轉頭去看他,他低垂着頭,腰背挺得筆直,這是多年部隊生涯使他養成的習慣,哪怕年紀大了,依舊維持着。
“嗯,我知道。”她點了點頭,“劉叔說了。”
“電影我看了兩遍。”他伸出手,比了個‘2’的數字,語氣慢慢變得有些凝重:
“我越看哪,就越想起當年的事情了。”
他說着說着,江瑟臉上的笑意便一點一點的凝固。
“爺爺……”
“我想起那時,我剛應酬回家。”
“爺爺。”她像是猜到了馮中良要說什麼,嘴脣發抖,馮中良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你劉叔當時就擔憂,去吩咐廚房給我煮點甜湯喝。”
“爺爺!”她有些急了,雙手捏成拳,緊緊擱腿上,像是想要站起身來的動作。
馮中良沒理她:
“當時送茶來的傭人就跟我說,收到了一個包裹。”那時他才發現馮南失蹤了。
說到這裡,馮中良才終於擡起了頭:
“從我發現你失蹤之後,雖然立即就採取了行動,但我知道,依舊是有些太晚了。”
正是因爲馮家人的疏忽,導致她在匪徒手上受到了傷害,還落在綁匪手上很長時間,備受內心的折磨。
“很多年以來,包括你劉叔,包括你父母、叔叔,都覺得我應該恨的是江至遠那一夥人,恨他們傷害了你。有時我也是這麼想的,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也想這麼安慰我自己,可有時我還總是想起,當年把你從那間關押你的林中木屋找到的時候,你最怕的,究竟是那些兇狠的亡命之徒,還是害怕其他的事情呢?”
馮中良目光落在她臉上,她此時慌亂的低下頭,像是不想被他發現她內心深處真實的感覺:
“有些話,我一直都不敢說,我自己想想都是覺得可笑的。”他喃喃自語着:
“明明是至親的祖孫,明明你是我一手帶大的,曾跟在我身邊十幾年的時間,同桌吃飯,可是卻越來越疏遠了。”
如果不是因爲有個重生的契機,改變了祖孫之間相處的模式,可能馮中良這一生都要帶着遺憾走了。
“爺爺老啦,有些話不說,可能將來也沒有機會再說了。”
這一刻的馮中良沒有平時的冷漠嚴肅,目光柔和:
“阿南啊,爺爺有錯,爺爺當年性格太自我,一心撲在工作上,太疏忽身邊的人了。”
他伸手將江瑟的手握住,喚起了幼時對於馮南的稱呼:
“所以沒有及時的發現阿南當時失蹤,讓你落在綁匪手上,讓你吃夠了苦頭。”
他每說一句,江瑟的手就越冰涼,渾身都開始抖。
“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祖父,可能從你的父親、叔叔們出生的時候,我就沒有學着去怎麼做一個稱職的一家之主。”
直到問題的發生,才幡然悔悟。
“可是在爺爺心中,爺爺是從來沒有放棄過我的阿南的,只是他有時也太粗心了,有些人不是生來就是一個合格的父母、長輩的。”他頓了頓,看着江瑟的眼中迅速蒙上一層盈盈水光,抿着嘴脣,秀眉微顰,像是要哭,卻又強行忍着。
“孩子的成長需要教導,爺爺活了這麼多年,其實也是需要摸索着,這幾年才堪堪明白‘祖父’要怎麼做。”
“我沒有放棄過我的孫女,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中南實業我可以早一點放下,天天陪着我的孫女,早一點發現她的失蹤,在她惶恐不安的時候,快一點陪着她,牽着她的手,從那間木屋中走出。”
他握起江瑟的手,那隻手細緻光滑,指尖如削蔥,白玉無暇,可是他眼裡‘看’到的,卻是那時把她救出來後,她緊緊握成的拳頭。
她還在抖,眼淚無聲的流。
“你在爺爺心裡,不是馮家的一個孫女,不是名媛擺飾,不是爲了中南實業增添光彩的一個籌碼。你乖不乖巧,懂不懂事,順不順從,聽不聽話,都是我的孫女。”
他把江瑟的手握緊了:
“現在你長大了,爺爺知道你已經不是當年的阿南,身邊有阿奕陪着。”他說到這裡,咳了兩聲,“當年的過錯,爺爺沒法去糾正,但爺爺可以改正的,我在這裡,只要我的孫女需要我,爺爺隨時頂着。”
江瑟拼命小口吸着氣,想忍住眼眶中的淚珠。
她已經不是孩子了,其實早就知道有時眼淚並沒有什麼作用。
可是這一刻無論她怎麼忍耐,那淚水卻爭先恐後的往外涌,她看到這個瘦弱的,在馮家人眼裡倔強到有些脾氣古怪且不近人情的老人,此時挺着腰,大聲的說:
“只要爺爺的小阿南不要害怕了。”
他明明年紀已經那麼大了,頭髮花白,前段時間感冒過,剛剛還在咳嗽,走路都需要有人攙扶,但此時的馮中良在江瑟心中,卻無比的強大。
他的話晚了很多年,可奇異的將她這些年來心底缺失的一角補足。
“長輩也是在慢慢摸索學習着,怎麼樣成爲一個好的長輩的。”他第一次看這個乖巧的孫女哭得難以自制的樣子,她咬着嘴脣,極力想要忍住哭聲,卻又控制不住的發出嗚咽。
她咬着手背,忍得臉漲得通紅。
當年被綁架救出來後,馮欽輪夫婦及馮家的人表現是最誇張的,他們高聲的哭喊,彷彿比那時受到驚嚇的馮南更難受,她卻安安靜靜,乖極了。
那些忍了很多年的眼淚,此時才通通發泄出來了。
“可以原諒爺爺嗎?”
馮中良也覺得眼睛酸澀,看她哭得不自己,擡手去摸她的頭。
她拼命的點頭,哭得直打嗝。
河濱路上,一對祖孫在事隔多年之後,才終於將心底那些阻隔搬走。
江瑟從來沒覺得這樣輕鬆過,馮中良的話對她是很重要的,她在馮家,原來也並不是那麼不重要,消失了也是會有人惦記着。
兩祖孫沿着河堤走,聊了許多。
以前那些她不會說的話,也試着想要敞開心扉跟爺爺聊了。
“其實小時曾經羨慕過班上同學,生病不舒服,家長就會請假不去念書。”而父母對她要求一向嚴格,希望她能更爭氣一些,成爲馮家長房優秀的名媛淑女,一點小病痛,能堅持就堅持着。
“我記得國小的時候,班上有個女生,梳了很漂亮的包包頭,說是她前一天鋼琴彈得很好,母親特地起了大早爲她梳的,還表揚了她很久,獎勵了她零食。”
她皺了皺鼻子:
“可我彈得比她還好呢。”
但是無論她表現多好,在母親眼中,都覺得她應該可以更好,那些獎勵就更不要說了,馮母根本不可能騰出交際應酬的時間來哄她的。
她提起有一天歐妙生的畫在香港展出,她想去參加,卻因爲母親要求她參加幾天後的一個應酬酒會,丟了一堆名單給她去背,導致她錯過了這次展出。
“歐妙生的遺作很少有那樣大規模的展出。”最終她看了很多次別人參加的作品,心裡遺憾了很久。
“其實不想跟趙君翰吃飯,因爲我當時跟他一點都不熟。”
但因爲中南實業與江華集團有合作,父母的要求,她順從的答應了。
她絮絮叨叨說了很多,馮中良都點頭:
“你是最棒的,比其他小丫頭好多了!歐妙生的畫展看不了,回頭爺爺給你多買幾幅收着,自己在家裡掛着,天天都能當逛畫展了!”
“不跟趙家那賊眉鼠眼的小子吃飯,那小子心眼兒多,不像阿奕沉着……”
他像哄小孩兒似的,終於把江瑟鬨笑了:
“以後當然不跟他吃飯……”
將來受馮南父母掌控,得到馮南身體、身份,要陪趙君翰吃飯的,是另外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