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這招太高明瞭!這下子,她就沒有什麼閒心琢磨那些傷心事,只顧着想該怎麼賺錢了。只是這樣一來,她定然會恨主子。唉,主子,您爲了讓她開心,一力承擔了所有的埋怨,真是太高尚了……”
一直守在門外的胡綸一見千羽墨出來就跟在身後,一路上不停的溜鬚拍馬。
然而前面的人忽的袍袖一甩,自裡面飛出一物,恰恰砸向他。
他一個蹦跳閃開,但見那是一塊嬰兒拳頭大小的紅色卵石,堪堪擦過他的腳邊,骨碌骨碌的滾到樹叢裡去了。
而千羽墨始終頭也未回,腳步越來越快,袍角和髮梢都飛了起來,卻始終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胡綸則一邊說,一邊跑,很快便出了一身汗,已是要喘不上氣來了。
也不知穿過了幾個庭院,終於邁進一個極爲偏僻的房間。
千羽墨立在桌旁,背對着門。
此刻,衣袍與長髮均靜止不動,卻彷彿自內向外透着寒氣,是一種無聲的震懾。
胡綸已噤了聲,在門口踟躕半天,方躡手躡腳的進了房門。
然而他前腳方一邁進,就見千羽墨敞袖向下一揮。
偌大的檀木方桌登時應聲癱作一堆碎木。
“主子……”
胡綸痛呼一聲,仆倒在地。
他早已清楚,洛雯兒醒來的時候,就是主子找他算賬的時候。
“說,這麼大的事,你爲什麼要瞞着孤?”
若不是胡綸欺瞞,他怎麼會肆意捉弄她,還帶她身赴險境,受盡屈辱,以至於……
胡綸小心的覷着那個背影,囁嚅道:“其實我當時也不是很肯定……”
千羽墨猛的轉過身來,鳳目如電:“胡綸,你曾經師從秦術,對醫術當真只是一知半解?”
胡綸俯在地上篩糠,一路奔出的熱汗早已化作冷氣溼透脊背。他看着那雙冰蠶軟靴,牙咬了又咬,忽然頓首道:“沒錯,小的是早已診出她身懷有孕,就在天牢裡,可是……”
猛的擡了頭,睇向那高高在上怒目而視之人,眼底是視死如歸的堅定。
“王上尚無子嗣,可是大將軍卻……現在無涯,乃至整個天下的輿論都不利於王上,小的不想看到王上腹背受敵,左右爲難……”
千羽墨冷冷一笑:“我們千羽家族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一個外人插手了?”
“小的自十年前蒙王上搭救,至死不敢忘恩。”
“這就是你的報恩?那還只是個未成形的孩子,尚不知男女,你怎麼……”
“王上也知‘尚不知男女’,萬一是……”
“不用你費心!”
“小的既是主子的奴才,主子的事,便是奴才的事!”
“你一向喜歡擅作主張,妄自揣度他人心思。平日也便罷了,可是你知不知道,你此番差點害了她的性命!”
“王上到底是關心那個未成形的孩子,還是……洛姑娘?”
眼見得千羽墨眸光微微一閃,胡綸不禁暗自嘆了口氣:“小的如此這般,也等於救了洛姑娘……”
“你是在爲自己開脫罪名嗎?要知道,你謀害的,可是王家血脈!”
胡綸搖搖頭:“王上,有些事,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洛姑娘懷着大將軍的骨肉,遲早會被人知道的,以尚家的勢力,到時……”
千羽墨袖子一揮,背過身去:“我不會讓她有事的!”
“王上忘了夢妃了嗎?”
不用擡眼,亦知千羽墨寬肩一震,胡綸甚至可以想象,主子定是閉了眼,深深的蹙起了眉。
“總有些東西,無孔不入……”他心頭酸澀,然而不得不繼續:“有一失,必有一得。小的不認爲洛姑娘此番是遭逢大難,若將來她當真與大將軍重聚,還怕沒有子嗣?而若再無緣分……帶着孩子,不僅是拖累,更是危險。王上是一國之君,怎能做她的保鏢天天守在她身邊?而且她現在……幸好主子機智,讓她以爲自己不過是得了重病,也免了一場傷心……”
“如此,孤倒該獎賞你了?”
“小的不敢。小的只是一心爲了王上,其餘的人,其餘的事,對小的而言,都是不堪一提。”
“你倒是忠心可嘉!”千羽墨冷笑。
“小的除了忠心,倒也真是別無長物了。”
看着胡綸一副受之無愧的模樣,千羽墨忽然很想一腳將他卷出去。
然而依目前的形勢,洛雯兒的確自身難保,若是再帶着孩子……
只是那畢竟是她的骨肉,他能瞞得了一時,能瞞得了一世嗎?
想到她落寞的神色,想到她那聲輕喚……莫公子,想到她最後的請託……
手不覺緊緊攥住了扇子。
胡綸將一切盡收眼底,暗自嘆息……王上,到底還是過不了這一關。
然而,究竟是因爲那張相似的臉,還是……
“胡綸,此番你且記着!但是孤要警告你一句……小心你的自作聰明!”
“是,小的遵旨。”
胡綸連忙收了神思,深深的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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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明月朗朗,地面上枝影橫斜,蟲聲細細。
王宮中一向少有人來的紫香園中多了個身影。
他似是在閒庭信步,又似是若有所思,然而終是走向了園中那立得高高的藤架。
那串串的紫花早已凋謝,枝葉卻依然茂盛,在夜光中流瀉而下,仿若一匹點着月華的黑色瀑布,而這個身影的一襲紫袍,倒似成了一幕開在夏末的紫藤蘿。
他在瀑布前稍作停留,又沿着它徐徐走動。
良久,駐足,長指輕輕摩挲着一片葉子,似是自言自語的說道:“紫煙,我遇到了一個很像你的人……”
語氣一滯,笑,又嘆了口氣,負了手,仰望中空朗月,依然似在自言自語:“可是,她又怎麼會像你呢……”
語氣幽幽,就這樣靜靜的飄散在風中。
風過,枝葉窸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