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長暮

劉義恭愣了一下,安慰道:“容華不用擔心。小王已經派人請醫士去了,建康城裡幾個醫術高超的我都認識,放心吧。”

謝蘭儀低頭看了看昏睡着的劉英媚,又左右瞥了瞥,才說:“江夏王就打算這樣了?奉新主,繼續做藩王?”

劉義恭不由頭上出汗,欲待呵斥,卻在她凌厲目光的逼視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好一會兒才嚅囁道:“我能怎麼辦?……”說得一點底氣都沒有。

謝蘭儀搖搖頭說:“陛下自誤,便是誤在猶豫不決。時機哪裡是放在那裡等人的?劉劭乃是元兇,想必江夏王不會不知道。”

這是自家隱秘的宅子,可劉義恭還是反射似的回頭到處巡睃了一番,謝蘭儀盯着他額角晶瑩的汗珠,這位出了名的美男子臉色蒼白,跟個孩子似的惶遽不安,沒有主心骨。可他畢竟是藩鎮多年的江夏王,少頃還是平緩過來,低聲道:“阿兄待我,我心裡明白。但是,這畢竟是他兒子。”

謝蘭儀“咯咯”地笑了:“敢問大王是沒有讀過《孝經》麼?亂臣賊子,談什麼君王!談什麼人子!”

劉義恭慘白着一張臉,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謝蘭儀撫了撫懷裡的劉英媚,冷笑道:“覆巢之下無完卵,我願意與英媚一起,生殉陛下!”

“可是……”

謝蘭儀已然看出劉義恭的糾結猶豫,這已經冒煙的火苗,只消滴些油蠟,自然會撩撥得蓬勃/起來。她輕聲道:“大王當年出鎮江陵,陛下手書《誡弟書》給殿下。以前車子對我誦過其間幾句:‘今既分張,言集無日,無由復得動相規誨,宜深自砥礪,思而後行。宜應慨然立志,念自裁抑。何至丈夫方欲贊世成名而無斷者哉!’言之諄諄,教誨意深。殿下今日可曾‘慨然立志’?又可曾‘贊世成名’?”她明亮的眼睛直視着劉義恭,見他已生愧色,便不再多逼問了,而是楚嘆一聲道:“不過,世事危急,並不是匹夫之勇就有用的。只願殿下心中存有正氣,自然會有得用的時機。”

劉義隆當年對這個弟弟關愛備至,謹小慎微的劉義恭也頗爲感念,想到兄長死狀的慘烈,他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於掉落下來,拱拱手道:“謹受教!”又說:“玉秀隨夫尚在歷城,如今到了這樣的時候,若有機緣,也當告知她實情了。”

謝蘭儀潸然淚下,點點頭:“謝大王厚恩!”

劉義恭不知爲何,對這個鎮定自若而聰慧天成的嫂子有莫名的篤信和倚賴,想了想低聲道:“事情傳出去,只怕幾邊會反。娘娘以爲,誰最可靠?”

謝蘭儀略感茫然,但是看着劉義恭信賴的眼神,還是鎮定下心思道:“壽陽一役,四皇子能耐可見一斑;六皇子、七皇子年幼,也未見功業和建樹。如今討賊之機,即爲亂世,不是立身穩健、聰明見機的雄才,不足以成大事。如此看來……”她有些猶豫,不知自己這個深宮婦人,可否能夠決策於千里之外,她想着當年聽劉義隆所講的彭城的戰事,想着拓跋燾竟然會青睞的那個三皇子劉駿,不由道:“論歷練,論智慧,論才幹,其實三皇子甚佳,否則,佛狸也不會求他爲佳婿了。”

劉義恭點點頭說:“好。我等候時機。”

謝蘭儀深深朝他頓首一拜,此刻才泣涕如雨:“多謝大王!”劉義隆死了,她的心也如灰燼了,一切似在她意料之中,卻終於出乎她意料之外。她無處言說愧疚,卻掙着一口氣,再做一回“報仇”的決策。

陛下,我這一身罪孽深重,將來到得地下,亦不知該歸從於誰。她失焦地望着離去的劉義恭,木然地撫着懷裡燒得滾燙的劉英媚。時間彷彿凝固在這一刻,她沒有希望,沒有未來,無法原諒自己,無法面對自己,生命的意義只剩下了做她認爲對的事。此刻,病中的劉英媚小聲地呻喚,謝蘭儀茫然地眨着眼,蓄了許久的淚水盡數灑在女兒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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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左衛沈慶之,是太子的信臣,彭城一役,和江夏王劉義恭也成了莫逆之交。恰逢新帝改元,先帝骨殖尚未下葬,宮中爲慶祝劉劭登極、殷氏封后,已然八音輝煌,好好地熱鬧了一番。

沈慶之藉着這樣普天同慶的大典,與劉義恭在江夏王府裡飲酒作樂。

三巡之後,微醺的沈慶之搖頭嘆息道:“下面大約是多事之秋了。我向陛下遞了幾次辭呈,皆俱不準,這年頭,想學陶淵明,不爲五斗米折腰,都這麼難!”

劉義恭笑呵呵爲他添上一盞酒,殷勤地勸他飲下後才說:“陛下大修太極殿和玉燭殿的事,沈公可知道?”

沈慶之臉色難看地點點頭,又晃晃腦袋,自己取過酒壺,爲自己滿上一杯“滋溜”喝了,然後才嘆息說:“可嘆我隨着高祖北伐,那時候北府軍何等強悍!先帝雖然弱些,但也是一心進取,不貪享樂的。如今這位……”

如今這位所謂的“大修”兩殿,便是把宮中樸素的建制一概拆除,用已經空乏的國庫,大肆散漫銅錢,恨不得拿官帑的金銀,都貼在牆柱上纔好。“高祖皇帝留下的舊衣、耕耒,全部燒掉了;原來的烏木御座嫌簡陋,重新運來蜀地的金絲楠木打製……”沈慶之大約酒有點多了,牢騷之意已經呼之欲出,他搖着頭,只差把“作孽”二字說出來。

劉義恭卻很冷靜,見杯中酒盡,便爲沈慶之又滿上一杯,笑道:“這倒是小事。昨兒他聽說姊夫王僧綽曾經把嚴道育的事私下裡告訴過先帝,又偷偷勸過先帝廢太子,一怒之下便把姊夫斬了。長沙王、臨川王、桂陽侯、新渝侯……大約是睚眥之過吧?都已經誅殺了。昨日議先帝諡號,文臣擬了幾個美諡,他的臉色就難看起來,非說不當,最後叫什麼‘中宗景皇帝’。難不成,貶損一下先帝,於他也有好處?”

沈慶之冷笑道:“軍報我已經看見了,南譙王劉義宣、武陵王劉駿、南平王劉鑠、竟陵王劉誕都起兵造反了!檄文傳過來,寫得真不賴!那幾個小的,兵力差點,或者母氏在京,還在觀望,但風向一轉,大約定是倒戈的。以後的天下,不知道誰坐得穩!”

劉義恭微微失神,旋即笑道:“聽說他素習武事,勝券極大?”

“狗屁!”沈慶之翻個白眼,“我跟着他這麼多年,我還不曉得他?花拳繡腿,草包一個!其他人我不熟悉,三皇子和我在彭城時,那氣度膽識,就甩他老遠!”

兩個人突然都沉默了,靜靜的屋子裡只傳來更漏滴水的聲音,一滴,一滴,又一滴,沉悶得令人發瘋。

劉義恭首先打破了這沉默,他的聲音彷彿都沙啞了:“我明日趁陛下臨軒,舉薦你去遊說武陵王,你願不願意去?”

沈慶之“滋溜”“滋溜”大口大口地飲酒,面色酡紅,卻看不見了剛剛的那細微醉意。突然,他把酒杯在地上一摔,盯着破成幾爿的碎瓷片,粗着嗓子道:“去!”

世事便極快地翻覆了。

沈慶之以皇帝使節之名出建康,可旋即投奔劉駿,他既諳兵略,又懂建康城內外佈防,劉駿簡直如虎添翼。當年共戰拓跋燾的幾員猛將柳元景、臧質、薛安都等,亦都歸從劉駿,四位藩王奉劉駿爲首,集結四方雄師,討伐逆賊劉劭。當劉駿大軍一路開到瓜步時,劉義恭拋下家人兒女,打開建康城門,直往新亭磯口,說服水師繳械降於劉駿。

在石頭城親自督戰的劉劭這才發現自己高興得早了。大勢已去。

他唯一的法門,只剩下急急忙回到建康,閉上城門,捉拿劉義恭、劉義宣以及劉駿尚在京都居住的家人兒女,準備殺掉泄憤。

剛剛退了燒的劉英媚,又陷入了新的恐懼陰影。江夏王府中留着劉義恭的二十幾房妾室和他的十二個兒子,還有留在京師中的劉駿的幾個兒子,以及劉義隆的妃嬪女兒們,盡數被逼到侍中省的空屋之中擠着。劉劭親自來到侍中省內,一雙眼睛瞪得圓圓的,指着這黑壓壓一羣人問:“逆賊劉義恭的兒子在哪裡?”

一旁的小黃門忙指了出來。劉劭拔出腰中長劍,狠狠刺進劉義恭長子的胸膛內,隨即拔出劍,又刺第二個……劉義恭兒子多,劉劭殺得手軟,皇帝的袞服上灑滿了鮮血。

劉英媚雖隔着些距離,但劍刃入胸時“哧哧”的聲音,胸血噴濺時“噗噗”的聲音,還有人臨終前的慘呼哀嚎,透不過氣時的胸中嘯鳴,屍身轟然倒地時的巨響,一次又一次,在她的眼前重複着,她雙眸睜得幾乎要生出血絲來,口中乾涸,恐懼得叫不出聲,只好緊緊拽着謝蘭儀的衣襟。

她身旁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卻伸手觸了觸流淌過來的鮮血,然後舉起手笑嘻嘻道:“阿姊!你看!好不好看?”

劉英媚瞥了瞥那個笑得傻乎乎的小男孩,只覺得他滿手滴滴答答的殷紅,還散發着陣陣腥氣,不由胸中作嘔,本能地拼命後退。那個小男孩把溼漉漉的手擦在她的裙子上,見她害怕得哭都哭不出來,不由惡作劇成功般高興地笑了,邊笑邊說:“阿姊,你長得可真好看!穿石榴色的裙子更好看!”還一個勁地舉着鮮紅的血手往起湊。

轉眼,劉劭的劍已經指到這個男孩的胸前,小男孩瞪着兩隻圓滾滾的眼睛,突然咧嘴一笑。劉劭正累得喘氣,問左右道:“這個是誰家的?”

小男孩昂起頭,清晰地主動回答:“孤乃武陵王世子,法師也!”

劉劭似乎有些茫然,旁邊人忙說:“是,是劉駿這個逆賊的嫡長子劉子業,小名叫做法師。”劉劭幾番舉劍,可手上似乎乏了力氣,便把劍遞給身邊的一名親衛道:“你幫我殺!”

那人卻賠笑道:“陛下!這小逆種自然是逃不脫一死的。不過,現在逆賊劉駿勢頭正旺,我們是不是留這個孩子爲質子,也好有脅迫他的砝碼?”

劉劭眨巴着眼睛,終於點點頭說:“好吧。朕正好也乏了,讓這雜種多活幾天罷!”看了看噴着無數鮮血點子的袞服,終於自己也噁心起來,脫下外袍丟在地上,道:“走!”

謝蘭儀這時才彷彿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震耳欲聾。她四下一看,到處都是倒在血泊中的屍首,那一雙雙年輕的眼睛或睜或閉,卻都沒有了光彩。她心中一陣作惡,卻不僅是因爲死人的可怖,更是對自己又添罪孽的深疚。

這令見者心悲的場境中,卻有一個小男孩,爬在地上故意抹了兩手鮮紅,然後咧着缺了牙的嘴巴,小惡鬼一般又爬過來,執意地把鮮血抹在劉英媚的裙子上,做成他心中漂亮的石榴紅裙。謝蘭儀終於忍不住開口罵他:“小世子!你面前的,可是你的姑姑!”

這個叫劉子業的孩子,細看長得挺俊俏,可他長大着嘴巴,呆愣愣的表情中卻有着令人心寒的笑意。

作者有話要說:  小變態露個面……

劉裕痛哭:我這生的是神馬子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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