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頁從側光的地方,能夠看出一道道痕跡淺淺地凹下去。細細看,能看出是指甲劃在上面的印子。
拓跋晃覺得心跳得很快,連外頭侍奉他闈中事的小黃門問了幾遍“請哪位夫人”他都沒有聽見。好一會兒才愣愣地答道:“今日孤不舒服,一個都不用叫罷。”
他撥亮了燭心,對着亮光仔細地看書頁,果然是淺淺的指甲痕,但不是各處都有。他便又細細讀劃了痕跡的文字,剛剛平靜了一點的心臟又開始“突突”地猛跳了:
拓跋氏是鮮卑族,在上古被算作東胡,傳說中部族大人(酋長)效力於黃帝,對中原漢文化充滿景仰之情,因而自稱爲“黃土之後”,便是“拓”“跋”二字在鮮卑語中的原意。但因拓跋氏曾與匈奴媾婚,又有“鮮卑父、匈奴母”的說法,匈奴族中父死而子娶繼母,兄死而弟娶嫂氏的惡俗一直流傳,血統混淆,行輩不清,始終又是未開化的模樣……之後拓跋氏立國的先祖拓拔力微、拓跋沙漠汗等對漢文化依然充滿憧憬,不止一次地追尋漢化的途徑。
這些傳說,國人口口相傳,甚至津津樂道。但曾師從崔浩的拓跋晃對漢人那種自負而傲慢的心態頗爲厭惡。自然,這些文字間值得探究甚至勾連。
第二日,內心激動不已的拓跋晃好容易等來高允給他送書,他壓制着心緒,卻剋制不了嘴脣的微微顫抖,以至於說話都有些大舌頭:“高博士,這裡……還有這裡……”他把書翻給高允看,一頁又一頁的,一邊把那些詞句用手指指出來,一邊迫切地看着高允的眼睛,希冀從裡頭找出一些驚喜來。
但高允始終很平靜,最後,還是他止住了拓跋晃不停翻着書的手:“太子殿下!稍安、勿躁!”話說得一字一頓的,充滿着警示。
拓跋晃彷彿給涼水潑了頂心一般,驚愕,然後慢慢地重新自制起來。
高允臉色煞白,脣角勾着一抹笑,輕輕地撫着書頁的竹紙,像囑咐自己孩子一般囑咐道:“殿下呵!成大事者,寧靜致遠!”他的眼神中帶着意味深長的悲憫和決絕:“太子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很多,只可惜……”他驀然又轉了話題:“太子記得,這樣的事切忌出頭,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殿下不能當那出頭的椽子,當用人時須得學會用人,當棄卒時須得學會棄卒。毋忘!毋忘!”
“可是……”拓跋晃還待說話,就被高允堅毅的笑容制止了,他搖搖頭:“太子,陛下從來不輕信,所以不易爲人所欺誑。說話做事,總是謹言慎行爲上!”
他深深稽首,拜別了太子拓跋晃。等他離開東宮後,再次回首黑油瓦的東宮宮殿,微風徐來,而檐角鐵鐸發出悅耳的聲響,清脆玎玲,傳得很遠。飛鴉經過,亂雲如渡,好一片開闊的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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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的生活無聊到每天彷彿都在重複,日出日落,春去秋來,只有有時看着窗外風景突異,纔會訝然地覺得:呀!怎麼時光又那麼匆匆地過去了?
謝蘭修與皇后赫連琬寧的交情,是暗地裡無他人知曉的,但與北燕的那位亡國公主馮清歌,卻因着經常往來,而顯得非常密切。
“這是我新抄的《涅盤經》,不知筆力有沒有進步,請阿姊幫我看一看。”馮清歌手捧着長長的帛卷,上面是泥金的字跡,每一個字都寫得工整,帶着她特有的精緻的小勾小劃。
謝蘭修仔細看了看,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這一筆字出去,衛夫人也要讚一聲好呢!”
馮清歌紅了臉笑道:“阿姊又取笑我!”不過,撫着自己的手書,她的眉梢眼角也是清麗的笑容,使那張絕美無儔的臉龐又添了幾分光彩。《大涅盤經》其時剛剛由曇無讖譯好,彌足珍貴,馮清歌輕嘆着:“希望我今日的虔誠,能爲我那身在泥犁的父母兄弟減輕一些罪孽,早入輪迴。來世……希望他們好好做普通人吧!”
小時候無憂無慮,終有一天發覺自己其實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副鈍鈍的皮囊,在人世間一日復一日地捱蹭着時光。謝蘭修凝視着那張讓她自慚形穢的臉龐,想到這位公主十二歲在兵臨城下之際被迫嫁給拓跋燾,隨後就是亡國,父母兄弟命喪黃泉。拓跋燾對她雖也有些恩寵,但遍灑的雨露,分到每一個人頭上又有幾分?
馮清歌看了看武威公主住的側宮,輕聲道:“要是我也有個孩子長成了,倒也有個寄託。”她其實已經生過了兩個孩子,可惜一個都沒有保住,那種撕心裂肺的劇痛,一次次遭受了,竟然就沒有感覺了。謝蘭修知道她的心思,勸道:“兒孫也是操心一輩子的。大公主她……日日消沉,連去公主府看一眼駙馬都不肯。我雖然討厭牧犍,可是這會兒倒寧可他們夫妻和睦。”
“有個可操心的事,強過我這樣沒有的。”馮清歌苦笑着,慢慢去卷手中的經卷,“不知什麼時候,陛下可以請曇無讖這樣的高僧來宮裡講一講佛法,我倒真的有心皈依,做個在家的居士。”
“聽說沮渠貴人倒和曇無讖相識。”謝蘭修想着沮渠花枝贈送給她的曇無讖手書經卷,不由想到自從自己求拓跋燾發兵姑臧救阿昀之後,她和沮渠花枝就有點貌合神離。
馮清歌正想說什麼,外面通報拓跋燾到了,馮清歌抿嘴笑道:“如此,我倒不宜打擾阿姊了。”她打趣了一句臉上飛紅的謝蘭修,終於露了那麼一絲符合她年齡的巧笑,正轉身打算告辭,已經看見拓跋燾從正門走了進來,他伸手摘了一片梅樹上的葉子,隨手又揉成一團丟在泥土裡。
“我來了,你走什麼?”
馮清歌骨子裡有點怕這位夫君,忙斂衽行禮道:“回稟陛下,妾在這裡耽擱了好一會兒了,本也該離開了。”
拓跋燾的臉色難以分辨喜怒,“嗯”了一聲,看了看馮清歌手裡的絲帛卷軸,問道:“這是什麼?”
馮清歌道:“是妾的手書。”
拓跋燾伸手就把東西拿了過去,解開縛着的絲帶,似乎也不需經過主人的同意,便可自由地觀看。但他這樣的不速之客,這樣不講禮貌,卻還把眉毛擰起了一個大疙瘩,突然怒氣勃發地把經卷狠狠往地上一摔,恨恨道:“無知婦人!暴殄天物!”
馮清歌給他一嚇,本能地就跪倒在地上,俯首道:“陛下恕罪!”再不知說什麼好。
謝蘭修也吃了一驚,匆匆上前跪在馮清歌身邊,賠笑道:“陛下見恕!妾等不知何事犯錯,懇請陛下明示,妾等也好知錯能改。”
拓跋燾冷冷道:“虧你還是南朝的女郎,也追隨着一起佞佛?什麼六道輪迴?什麼大慈大悲?什麼普度衆生?都他孃的是騙子!騙得善男信女、無知小民,花費錢財拜佛供奉、白填送了那堆禿驢!你們看看,這好好的絲帛,用來裁做衣裳,該有多麼好,非要用來寫這沒用的東西!”他厭惡地從地上撿起經卷,發性子一般伸手一撕,只聽“刺啦”裂帛之聲。
馮清歌眼中墜淚,怕被他看見會更加惱怒,只能低着頭讓淚水落到地上磚縫裡滲下去。謝蘭修在拓跋燾生氣的時候也不敢輕易說話,只好也低着頭表示對他威儀的屈服。好容易聽見拓跋燾的聲音響起來:“以後不許糟蹋東西在佛教上!聽見沒有!”把馮清歌打發走了。
謝蘭修被他有力的膀子挽起來,迫着面對面看着他的怒容。好在怒容消退得很快,他只是保留着剛剛的警示語言:“你這個笨蛋,倚着佛法,還不如倚着朕!”
謝蘭修對那些輪迴倒也算不上篤信,但佛法中教人淡漠愛慾,尋出世以得心靈寧靜的方法,倒是她這樣常常處身空虛寂寞和怖畏擔憂之中的人最好的開解法門。她不願頂撞惹怒拓跋燾,點點頭乖巧地說:“好,妾懂了。”拓跋燾這才放開她,問:“今晚吃什麼?”
他愛見她爲伺候得他滿意而忙碌的樣子,謝蘭修跪坐着把貊炙的大塊肉分割好放在他的銀盤裡,拓跋燾恢復了以往對她寵愛的樣子,逗着她說:“剛剛把你嚇到了?怎麼這會兒一點笑臉都沒有?”
“陛下之怒,妾嚇得心跳如鼓,這會子還沒有回過神來。”
拓跋燾道:“其實吧,這也是遷怒,不過信佛的人一味佞信,連朕這個現世的皇帝都不放在眼睛裡,這樣下去還了得?自然不能不問了!”他見謝蘭修眼睛裡飄過的疑惑之色,笑道:“前次只是削減寺廟用度,如此厚恩,竟然還有人不滿。渭水之北的杏城中,一個盧水胡人竟以此扯旗造反。響應他的人還不少。”
他瞥着眼望着斜上方的天空,臉上陡露殺氣,話似乎都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從杏城到長安,再到河東,都燎了起來。寺廟中藏着武器,大約準備接應這些叛軍呢!看來,這些年,朕對內還是鬆弛了些,給了顏色,這幫子刁民倒想着開染坊了!我已經下旨給崔浩了,不僅僅蓋吳等叛賊要殺,蟻附的無知刁民也要殺,而且,他們所倚仗的邪教——不是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麼,真好,就一道送下地獄好了!”
謝蘭修驚愕地半開着嘴,瞪着眼睛聽見他嘴裡吐出來的最後兩個字:“滅佛!”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