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道案從去年冬天曝出來,押解犯人回京,大理寺三審之後,被聖人下旨三司公審,三司主審碰頭,正式開審已經是初夏了。
葉芷青已經顯懷。別的宮人已經穿起了單薄的夏裝,她卻仍舊穿着春裝,將自己捂的嚴嚴實實,只有微微隆起的小腹顯示着的身體狀態。
聖人見到她這般模樣,也不知道是因爲天氣晴好,而他的咳疾終於不再半夜來折磨他,還是年紀大了被歲月磨軟了那顆帝王心,有一日葉芷青替他扎完了針,他竟然問她:“葉氏,你要不要去探監?”
葉芷青傻了一下,才佯裝鎮定的收拾銀針,本來是要扎入針囊裡,沒想到扎到了自己的手指頭,“嘶”的一聲才醒過神來。
“陛下?”
她這模樣反倒讓聖人笑了起來。
“朕只是想問問你,想不想去牢裡見見周遷客?”
葉芷青朝後退一步,便要向魏帝叩頭:“民女謝陛下允准!”
魏帝遙遙指她:“朕都還沒應下來,你謝什麼謝?”看得出來他心情很好,面上還帶着笑意。
葉芷青身爲大夫,其實對魏帝的身體狀況比誰都清楚。別瞧着他現在咳疾絕解,表面上似乎是快要好了,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轉變,但其實魏帝年紀到底大了,這場咳疾拖的太久,他平日又極爲耗神,底子其實已經被掏的差不多了。
這就好比是建在崖上的屋子,若無暴風大雨還能支撐,假如遭遇外界天災,恐怕就要坍塌。
做大夫的,治得了病救不了命,衰老是自然規則,她也無能爲力。
“陛下慈悲,定是早就看出民女思夫心切,民女替肚裡的孩子謝謝陛下!”
“朕又不是廟裡的菩薩!”魏帝笑嘆:“明日便要三司會審,朕允你去大理寺探監。胡桂春——你陪她去,好生送過去,再好生接回來!”
“奴婢遵旨!”胡桂春上前來扶葉芷青:“葉大夫,請了。”
葉芷青搭着他的胳膊起身,一起走到寢殿門口的時候,她調皮道:“陛下可以近女色了。”在魏帝驚愕的神色之下,她又加了一句:“不過還是要適度,要節制!”
等她的影子從寢殿出去之後,魏帝纔回過味兒來:“……這丫頭竟然敢逗朕?”
一旁侍立的胡衍陪笑:“葉姑娘也許是回報陛下的好意,這才……”他倒把自己給說笑了。
“報恩?”魏帝撫膝大笑:“既然是她的好意,朕豈能辜負,今晚就召……召郭采女侍寢吧。”
“奴婢記下了,一會就傳。”
葉芷青與郭思晴楊淑儀都住在寢殿後面的圍房。更巧的是,郭思晴就住在葉芷青的隔壁。
傳旨太監前去宣旨的時候,又有承乾殿裡侍候的宮人前來恭喜郭思晴,還有司寢的姑姑前來服侍郭思晴沐浴梳洗,擡水的太監進進出出,熱鬧之極。
葉芷青與周鴻分別兩個多月,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就止不住的想周鴻,想他在牢房裡度過的夜晚,也不知道有沒有吃飽穿暖,或者被獄卒折辱。
她認識他之後,從來都只見他意氣風發,何曾潦倒落魄至此。每每想起來,心裡就好像被人緊緊攥着疼的厲害。
胡桂春就候在門口,怕她着急,還道:“葉大夫不必着急,你與周大人許久未見,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去見他。”
葉芷青果真坐在窗前對鏡細細梳妝,用粉將黑眼圈遮住,再往頰邊拍點胭脂。感謝皇后娘娘,賞賜頭面首飾都是全套,連胭脂水粉都沒落下。
她看着鏡子裡的人,眉目鬱沉,拿眉筆將眉毛修修,扯着嘴角露出個還算是開心的笑容,這才起身。
隔壁屋子裡,宮人嬤嬤全都涌了進來,服侍郭思晴沐浴梳洗,將她從頭到角都收拾了一遍。住在她旁邊的楊采女過來向她道喜,郭思晴也淡淡的:“妹妹別客氣,說不定明日也輪到你了。”
兩個人是同時被皇后從儲秀宮挑出來的,能夠住進承乾殿,雖然地位相等,可到底是爲着爭一個男人的青眼而努力往上爬,從一開始就是競爭關係,大家心裡都清楚,便也懶得費神裝親姐熱妹,也只維持表面的禮儀與和諧。
楊淑儀道:“侍寢哪有輪的,還不是陛下看中了誰,纔會宣誰過去的。”到底沒有抑制住腹中酸意。
郭思晴也不在意她的酸話,收拾停當便跟着宮人出門,恰巧與打扮好準備出宮去探監的葉芷青打了個照面。
葉芷青方纔還跟胡桂春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等出宮之後,便去外面買些吃食帶進牢裡去。
胡桂春卻已經遣了個小太監去御膳房,撿熟肉點心裝了滿滿四屜,提了過來。
那小太監約莫十三四歲,提過來之後胡桂春便要接過來,他忙道:“胡哥哥是要去哪裡辦差?這些粗活哪裡輪得到胡哥哥幹,不如讓小的跟着侍候?”
胡桂春想想也是,他一個御前大太監提着食屜也太不像樣了些,但是讓葉芷青提着吧——想想她的大肚子就只能作罷。
“行,今兒你就跟着哥哥,等回來了賞你點心吃。”
那小太監滿嘴甜話:“小的就盼着能給胡哥哥跑跑腿!”
他們兩個正站在葉芷青門口說話,葉芷青穿着着碧青的披風出來了,將整個人都裹的嚴實。那披風后面還有兜帽,她也只露出一張雪白精緻的小臉,今日搽了點胭脂,愈加的明麗。
胡桂春伸出胳膊,讓她搭着走,她便笑了:“小胡公公客氣了,我能走得動的。”
“咱家已經叫了馬車,一會咱們就坐了馬車過去,天黑之前回來就好。”他看看天色:“這可還有兩三個時辰呢。”
“勞您費心了!”葉芷青不動聲色將個鼓鼓的荷包塞到了他手上:“還要累您跟我跑這一趟,都是聖人的恩典!”
圍房前面狹窄,兩撥人正巧撞到了一起,胡桂春與打頭的姑姑說話,聽說這是郭采女前去侍寢,便向她道聲賀。
葉芷青便往後退了兩步,給她讓開道去。
郭思晴見她主動退讓,心氣兒才順了許多,趾高氣揚瞅了她一眼,這才往聖人寢殿而去。
胡桂春在宮裡見過的多了,聖人又到了這把年紀,這兩年於女色上頭可是淡了許多,龍體常年微恙,也是近來在葉芷青的悉心調養之下才漸漸好了起來。
比起未來前途不知如何的采女,將聖人身體調理的好轉的葉芷青纔是熱餑餑。
“郭采女……心氣兒很高啊!”他淡淡道。
葉芷青微微一笑——宮裡的人說話都講究,有句話叫登高跌重。胡桂春說郭思晴心氣兒高,可不算是好話。
“才進宮嘛,心氣兒高些也是應該的,也許在宮裡住個十年八年,就慢慢習慣了。”她亦淡淡迴應。
郭思晴的前程如何都不要緊,以她對聖人的瞭解,到了他這個年紀年輕女孩子心裡頭想些什麼,恐怕心思清淺的就跟溪水一般,根本禁不起他探究。
只要郭思晴不動歪心思,在宮裡還是能活下去的。如果想給她找麻煩,還得掂量下自己在聖人眼裡的份量。
她並非依靠美色博得聖人的信任,而是憑着真本事隨侍帝王身邊,根本沒什麼好怕的。
胡桂春何等機靈的人物,不然也不至於抱上承乾殿大總管的大腿,叫胡衍乾爹的時候,比叫親爹還感情充沛。
他早就瞧出來了,郭采女與葉芷青似乎有怨,但這都不是他要管的事兒,便假作不見,陪着葉芷青出宮去了。
大理寺牢房裡,四角黑暗的牆都不能阻擋喬立平飛揚的心。大理寺三審給了他巨大的自信,大有明天三司公審之後,他就能離開牢房的感覺。
無奈與隔壁住着的“鄰居”相處的不太和諧。也不知道周大人是不是把牢底坐穿的思想準備,喬立平敲敲牢房的牆壁:“周大人,明日就要三司會審了,不如咱們說說話?”
周鴻難得有心情開口:“說什麼?說喬大人如何敲骨吸髓魚肉百姓?”
“周大人這麼說話就沒意思了,這叫爲官之道!爲官之道!”他的思緒飄了很遠,似在追憶似水年華:“大人以爲當初我就沒有一腔熱血的時候?每個讀書人十年寒窗,不是爲的金榜題名?好男兒來天地間走一遭,怎麼着也要留個好名聲吧!可是在官場上打個滾,就知道做官遠遠沒有那麼簡單。有上司要巴結,下屬要安撫,不餵飽了上司,籠絡住了下屬,這位子能坐得穩嗎?”
他近來在獄中深思,這番話也算是對自己多年爲官之道的總結。
周鴻久在軍中,每逢有戰事總是衝在前面,因此很得同袍敬重。周家門風使然,總是將百姓放在心上,保境安民是刻在骨子裡的,與喬立平的想法南轅北轍。
“身爲地方父母官,難道不應該考慮爲當地的百姓做些實事嗎?不然你的政績從哪來?”
提起此事,喬立平更是侃侃而談:“政績說白了就是銀子啊,只要能往上面交銀子,誰管這銀子怎麼來的。死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小老百姓要緊,還是超額完成稅收重要?”
他這種視百姓爲螻蟻的態度讓周鴻無話可說:“大概周某心裡的地方官與喬大人差距甚大,我覺得咱們還是不談的好。”
喬立平閒極無聊,明日有可能離開這個鬼地方,他就激動的沒辦法安靜下來:“咱們都爲官多年,正好可以交流交流爲官的心得。周大人別客氣嘛!”正要勸周鴻不吝賜教,心裡暗自嘲笑他這個實心眼的大傻子,忽聽得甬道內傳來腳步聲,獄卒領着一串人走了過來。
喬立平扒在柵欄上使勁瞅,但見獄卒身後跟着兩名宮裡的宦官。其中一名宦官扶着一個年輕的女子,殷勤道:“姑娘小心腳底下。”
那年輕女子整個人都裹在披風裡,就連腦袋都隱在兜帽裡,身後還跟着提個大食屜的小宦官。
幾個人路過他的牢房,他只看到那女子隱藏在兜帽裡秀美雪白的下巴,一行人便越過他,往隔壁去了。
獄卒在隔壁停了下來,嘩啦啦掏出鑰匙打開了牢房門,喊道:“周大人,您家裡人來探監了。”
御前大太監親自陪着過來的,他還不得可勁兒巴結。
周鴻本來正被喬立平一番話說的極爲不耐煩,正閉着眼睛裝睡,原以爲探監的是衝着喬立平去的,沒想到卻停在了他住的這間牢房。
他睜開眼睛,就看到牢房門大開,日思夜想的人兒就站在幾點開外的牢房門口。
她放下兜帽,精緻的眉眼在昏暗的牢房燈光下驚人的美麗,只是眸中晶亮,像是佈滿了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