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這天夜裡,伊莎貝拉去了趟德爾菲的屋子,然後又回到了艾倫的身邊,跟艾倫彙報情況。
或許是因爲伊莎貝拉在佈雷登王國跟隨艾倫的時間最久,她在艾倫面前,並不像其他的信徒那樣,緊張、拘謹、乃至於誠惶誠恐,就彷彿艾倫是個張牙舞爪的怪物,隨時都可能把他們吃掉一樣。
他們兩人相處,反倒更像是凡人世界裡簡單的上下級關係——一個態度恭敬,卻不過分卑微;一個淡然從容,卻從不自恃身份。
甚至,在共同經歷了審判光明教會大主教亞克·奈爾加一案,以及光明教會夢境世界的死裡逃生之後,兩人甚至隱隱地還有了一些同舟共濟的戰友情誼。
艾倫知道,如果自己親自去跟德爾菲說,讓他不要太辛苦,肯定會嚇壞這位大祭司的。
以這位大祭司超乎常人的腦補能力,他肯定會以爲,這是使者大人對自己的工作不滿意,爲了顧及自己的面子,選擇通過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來暗示自己。
等到那時候,德爾菲定然會朝着熬夜、脫髮和猝死頭也不回地一路狂奔。
這自然是艾倫不希望看到的。
所以他才找來了伊莎貝拉,希望她來替他做這件事情。
但伊莎貝拉卻帶來了一個壞消息。
“使者大人,”只聽見她彙報道,“大祭司回答說,這是他應做的事情,小孩子不要來多管閒事。”
艾倫注意到,當她說起“小孩子”一詞的時候,眉毛微微上揚,聲音也輕飄飄的,似乎在以一種誇張的方式模仿着大祭司德爾菲的語氣。
顯然,對於德爾菲把自己稱作“小孩子”,伊莎貝拉也感到很不樂意。
艾倫饒有趣味地聽着她說完這番話。
他雖然和伊莎貝拉相處了很長時間,但還很少見到她這般孩子氣的俏皮表現。
美麗、聰慧、機敏,以及神乎其神的易容能力,是伊莎貝拉留給艾倫最深刻的印象。
至於其他時候,她就彷彿徹徹底底地變成了艾倫的影子,稍不留神就會忽視她的存在。
正因如此,伊莎貝拉此時用清脆空靈的嗓音,說着這種陰陽怪氣的語調,給了艾倫一種奇異的新鮮感。
也讓艾倫深刻地感受到,德爾菲那個可怕的工作狂,真是病入膏肓、無可救藥了。
“你今天似乎心情不錯。”艾倫笑着評價道。
伊莎貝拉臉上的表情僵住了片刻,似乎沒想到使者大人會說出這樣的話。不過她很快便恢復了往日的從容與恭謹,回答道:
“使者大人,我父母去世得很早,是大祭司把我養大的。他在我的眼中,就像我的親生父親一樣。現在久別重逢,自然開心。”
艾倫暫時沒有答話。
實話實說,聽到伊莎貝拉這話,艾倫心頭是有一點不好意思的。
伊莎貝拉在他身邊待了這麼久,替他做了這麼多事情,他卻不瞭解對方童年的悲慘遭遇。他覺得自己還真不是一個合格的領袖。
沉吟片刻,他緩緩說道:“那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是啊,”彷彿艾倫的這番話打開了她的話匣子,伊莎貝拉笑了笑,語氣平淡地回答道,“德爾菲是個很好的養父,他不打我,不罵我,很會哄人,還會講故事給我聽。
“《黑暗聖典》中記錄的事件,他能講得繪聲繪色,引人入勝,就連小孩子聽着都不會走神。可能正是憑藉這本事,他能在短短數十天內,在佩恩位面招募了這麼多新的信徒。
“唯一的缺點就是,他總是太忙了。
“使者大人,或許我這話聽上去有些自私,但在我小的時候,我常常希望他能夠放下一點點手頭的工作,多陪陪我。”
艾倫聽着伊莎貝拉的講述,默默嘆了口氣。
“他確實太辛苦了。”他評價道。
說完,他稍稍停頓了一會兒。
其實他本想補充一句:現在我也來到了佩恩位面,足以扛起這份擔子,你們養父女兩人也可以多陪伴一下彼此,讓自己稍稍輕鬆一些。
但最終,或許是因爲使者的矜持,或許是因爲一些其他的因素,他沒有把這話說出口。
不過,伊莎貝拉卻似乎察覺到了艾倫的這一絲猶豫。
她擡起頭,朝艾倫微微一笑:“使者大人,您今天好像和往常不太一樣。”
說話時,她的眉毛彎彎的,眼睛也眯起來,像彎彎的月牙。
伊莎貝拉眼睛的顏色很淺,藍中摻雜着點點碧色,平日裡就像寧靜無波的寒潭。
但此時此刻,天花板上的燭光卻落在了這潭碧水之中,宛如揉碎了漫天煙火,泛起粼粼波光。
“是麼?”艾倫問。
“當然,”伊莎貝拉答道,“我從未想象過,像您這樣的大人物,也會對我們這些普通人的家長裡短感興趣。”
聽到這話,艾倫心頭一怔。
敢情自己在這羣信徒的心目中,竟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使者……也是人啊……”
想到這裡,他輕輕默唸,不知是在給伊莎貝拉做解釋,還是在說給自己聽。
然後,未等對方回答,艾倫便自個兒轉身,一級級緩緩踏上了城主府的階梯,最終消失在了樓梯拐角處的陰影之中。
伊莎貝拉則依舊靜靜站在原地。
她膚色如雪,銀髮如鏡,站在這明亮的燭火下,似乎整個人都在發光。
“吾主是高高在上的神祇,使者大人是承載他意志的凡人。這一點在《黑暗聖典》中寫的很清楚,我怎麼突然分不清了呢?”
…………
艾倫作爲黑暗之神的使者,以及帶領黑暗神殿走向復興的領袖,自然在這城主府中獲得了最大的一間臥室。
但他卻毫無睡意。
今天跟伊莎貝拉的談話,使得他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他感覺,自己正在跟“人”這個羣體,漸行漸遠。
在佈雷登王國的時候還好。
那時候,他有家人,有師長,有同伴,有三明治,還有一羣整天跟他鬥智鬥勇的敵人們。
可當他來到了這個位面後,他卻感覺,這裡的所有人,都把他捧在頭頂,對他頂禮膜拜。
高高在上固然痛快。
但與此同時,卻始終與這個世界有一層無形的隔膜。
只能俯瞰。
卻不能平視。
不知不覺間,他想起了當初參與法師塔考覈的時候,曾經在傳奇法師默林斯的半位面裡直面自己內心深處的恐懼。
賽琳娜的恐懼是束縛。
霍華德的恐懼是墜落。
艾倫自己的恐懼是孤獨。
但那個神秘聲音說的對,力量的盡頭註定是孤獨。
他似乎在不可避免地朝着那個註定的結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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