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另一方面,憑藉自動化、智能化的生產體系,有意或無意的向“造終產機、自給自足”的前景邁進,歷史上頭一次,資本的代理人有了反抗職責的機會,在謀劃策略時,越來越有條件、有資格謀取私利,而不必再殫精竭慮的爲資本增值而捨身賣命。
對資本的擴大再生產,也越來越不感興趣。
或者,即便出於貪婪、或者野心,想要掌控更大的資本,在當今時代IT橫行的大勢之下,也只需要僱傭少數專業人才、資深專家,就能進行從傳統計算機領域到“自產機”研發製造的投資。
至於其他大多數勞動者,他們的技能,乃至於勞動力,對有產者而言已失去意義。
進而,在這些傢伙眼中,也就成爲了無用的廢物。
一邊忌憚着大多數,因聯邦民衆的怒火萬丈而心驚,一邊又被時代裹挾,將社會中大多數人視作累贅,因緊急狀態而暫時迴避了投票的聯邦政府,其政策與行爲,仍不免充斥着大量的互相矛盾。
但不管怎樣矛盾,大趨勢卻是一定的:
隨着IT不斷滲透社會,崗位,會越來越少,無事可做、生活無着的勞動者,則會越來越多。
出於對信息技術領域的深刻理解,和對社會現實的深刻洞察,這一判斷,方然是很容易思考並得出,也確信這未來遲早會來。
但是在基礎研發組,偶爾爲之的閒談,卻讓他發現很多人並不這麼認爲。
赫伯特*西蒙,之前在與這位項目負責人打交道時,方然就隱約意識到,身爲FSCIM專家組成員、信息描述與處理領域資深專家的西蒙先生,對這一切自有深刻的洞察,不僅如此,也願意將想法分享給給基礎研發組的年輕人。
但是說者有心,聽者,卻不一定能理解透徹。
身在信息技術領域,從事底層構建的設計、實現,在“國際商用機器”工作的年輕人,可想而知,都具有一流的頭腦和思維,事實卻證明,一個人在專業技術領域成就斐然,並不意味着在社會人文領域,也會有同樣深邃的分析與洞察。
工作中,閒談時,方然不止一次聽同事們談及,人工智能的發展會怎樣改變世界。
這其中,固然有不少人看法與自己相近,認爲一大批人將因爲AI而失業、就像眼前正在發生的那樣,但也有些人,看法就非常樂觀,非但如此,還援引歷史上的幾次工業革命,論證當今時代的信息技術變革,也會像以往每一次技術革命那樣,帶來更多就業崗位,讓文明更加繁榮。
這種看法,到底荒謬在哪裡,方然一早就看得明明白白,他也不想參與辯論。
畢竟,就在這些滔滔不絕、似乎對世界未來充滿信心的同僚裡,會不會潛藏着“同類”,他並無多少分辨的把握。
不過和幾年前相比,自己的閱歷,見識,顯然又有了長足的進步,對“信息技術革命”的理解,也比年輕人更近了一步,讓他意識到這喧囂的自動化、智能化浪潮裡,究竟蘊含着怎樣的基本矛盾。
崗位競爭,AI持續將人取代,這些都只是表象。
深層次的原因,在於人類社會的運行規則,即便經過數百萬年的演化,本質上,卻仍然與動物羣體有某種微妙的相似性。
即便這微妙的相似性,所體現的規律,在當今時代似乎已被絕大多數人遺忘;
但規律始終是存在的,看不見,並不代表其就不存在。
從古到今,一切人類文明的組織形態,向上追溯到久遠的原始社會末期,當暴力爲羣體中一部分人、甚或是一小部分人所壟斷,其他所有人的生活,乃至於生存,就完全被捏在暴力掌控者的手上。
說的更直白一點,對未掌控暴力、未擁有暴力的個體來說,沒有任何一件事是天經地義、自然而然的。
除非暴力掌控者,出於種種考慮而格外開恩,否則,就連“活着”這麼一件自然而然、天經地義的事,都不見得能做到,更常見的,則是在大災年份成批餓斃,或者在揭竿而起的鬥爭中沙場喪命。
這種情形,不需要追溯到多麼久遠的上古時代,至多在幾百年前,蓋亞表面的各人類文明都是這樣的一種態勢:封建時代的貧苦農民,僅僅出於納糧當差的能力而被允許生存,一旦這種能力喪失、或者不再被需要,其性命則如同草芥,可以被暴力機器任意擺佈,以任何微不足道的理由橫加抹殺。
黑暗而殘酷的現實,折射出的,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
生而爲人,如同一切動物,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沒有任何東西是不需要爭取、鬥爭,就可以如雨水般自然而然、從天而降的。
道理,如此淺顯,短短几十年、至多不過一百餘年的繁華光景,就讓很多人將其拋諸腦後。
正彷彿,踏着科技進步的階梯,人類社會已脫胎換骨、徹底告別了野蠻與愚昧,人的自由得以張揚,世界大同就在眼前——
直到面對AI戰鬥機器人的黑洞洞槍口,幻夢,纔會一夕破碎。
信息技術的發展,人工智能的繁榮,不言而喻,能極大提升人類世界的生產力水平,在脫離現實的幻想層面,也的確能夠將無數人從繁重、枯燥、有損健康的辛勞中解放出來,張開雙臂擁抱更加光明的前途。
然而與理論推導相反,現實世界裡,這一天卻註定不會降臨。
一切問題的焦點在於,生產過程,當今世界運轉的軸心,並不是爲滿足一切人的生活所需,而是以滿足有產者、統治者的欲-望,作爲最本質的訴求。
一切生產過程的產品,其中,滿足頂層需求的那些奢靡之物,纔是這龐大生產體系之所以轟隆隆運轉的,最根本的目標。
從這一角度,在聯邦,絕大多數生產,都不過是這體系轟然運作的餘波;
只有像長島別墅,羅爾斯*羅伊斯大型轎車,光芒四射的真絲鑲鑽曳地晚禮服,和填充其中的搖曳身姿,
纔是讓整個世界忙忙碌碌,旋轉不停的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