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柯凝歡慢慢清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A市的陸軍總院加護病房了。
頭昏昏沉沉的,左側半邊的身體仍是麻木的,她想動一下,但全身的每塊骨頭都叫囂着,發出疼痛的信號。
她此時已經意識到,自己受傷了,應該是在醫院裡。
腦子慢慢回想起現場發生的一幕,可頭沉得厲害,眼皮沉沉的睜不開。她動了動,馬上有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她。
這隻手很大很乾燥,也很溫暖。像小時候爸爸牽着她一樣,給人踏實的感覺。
大約是她喊了爸爸,有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輕聲問:“要通知你父親嗎?”
“不……”她費力地發出聲音,“不要,不要讓爸爸知道。”也許是想到了爸爸時的脆弱,有人在用手指輕輕的抹去她眼角的水漬。
“別哭,你沒事的。”那聲音又在說。
就這樣一個短暫的過程,柯凝歡只覺身體虛脫了一樣,冷汗溼透了身上的衣服,粘粘的。
一會兒,便有人拿來溼熱的毛巾爲她擦試額頭和脖子。
好累啊,她只覺得全身如同被沙石埋住了,沉重的眼睛怎樣都睜不開,傷口的痛疼又一陣襲來,迷迷糊糊中,她又昏睡了過去。
陸緒平去衛生間放下毛巾,又回到了她的身邊,用手試了試她的額頭的溫度,仍是燙的厲害。
那是一把自制的仿五四手槍,但由於槍管比五四手槍略短,所以殺傷力稍弱。子彈只是嵌在她的左肩胛骨上,並傷到了一根韌帶。否則定會把她那單薄的身子貫穿。
仍由於失血過多,送到M市醫院時已經休克。
搶救時需要輸血,因醫院當天有一個產婦大出血,AB型的血漿只剩下一千CC了,陸緒平恰好也是AB型血,他又給她輸了六百CC,總算把她的血壓恢復到最低正常值。
當天下午,Z省軍區派來直升機將她從M市接到這所陸軍總院,專家們立即給她實施了手術。可是術後她一直高燒不退。
今天是第三天了,除了剛剛清醒後她說的那一句話,她一直都是昏迷的,這讓一干專家醫生都很着急。
公安廳長下了死命令,任何人不準隨意探望。也只有他陸緒平,進出如入無人之境,沒有人阻擋得了他。
過了一會兒,醫生來查房,陸緒平詢問了一下情況,便走出病房給母親打電話。
由於發生了槍擊事件,周雲華已於當天晚上回到京城,卻對這個受傷的小姑娘一直掛在心上。她責成陸緒平留下來等候整個事件的調查結果。這幾天也不時有電話打過來問他情況。
陸緒平簡單把事件的調查結果向母親做了彙報,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柯凝歡的情況和她說了。
“高燒,一直昏迷着,三天了,醫生用了所有的辦法也不管用。”陸緒平加重了語氣對母親強調。
“緒平,想辦法帶她回京城。”母親像是沉思了一下,最後輕聲對他說。
“好。”這正是他告訴母親的用意。
雖然案情並不複雜,但整件事涉及到母親,各種調查審查極其複雜煩瑣,他無權做出決定。由母親開口要人,這是最方便不過。
陸緒平雖然不是行內人,但自小的耳濡目染也讓他明白,如果柯凝歡留下,則勢必會捲入這樣一個漫長的審查過程。
雖然他早就因着谷惠靈的關係就調查過她,對她的*和家庭一清二楚,但是如果有人惡意推脫責任,她仍是脫不了干係。
陸緒平太清楚官場上那種推委扯皮了,像她那樣一個單純的女孩子,那種忍耐的性格,註定會受到傷害。
他不忍這樣一個玲瓏剔透的女孩子流血又流淚。
這也是他欲帶她離開的另一層原因,只不過柯凝歡在相當的一段時間並不清楚。
陸緒平通過Z省軍區,連夜用一架直升飛機載着柯凝歡直接飛抵京城。
柯凝歡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是她剛畢業去武警學院集訓的時候吧,她的射擊成績特別不理想,總是挨教官的訓斥。
25米靜射總是有一槍會脫靶,速射時成績也不好,沒有超過九十環的,這讓她覺得自己是那麼的笨掘,自卑的擡不起頭來。
教官是那位長的很帥的石頭,他沉着臉對她說,你身體條件這麼差,如果射擊成績再不好,出狀況時只能給人當靶子打!
然後便是她拎着槍去打靶,一旅行袋子的子彈,終於打光了,可是怎麼也射不到靶心上,急得她一身的汗。
心疼的石頭直吼她,這子彈四毛多一發呢,怎麼就喂不熟你!
當柯凝歡再次清醒的時候,已經是是她被帶到京城後第三天了。
小護士見她醒了,高興地上前叫她:“柯小姐。”
柯凝歡努力睜大眼睛看着她,這小護士長的很甜美,笑語嫣嫣的模樣很討喜,便問:“這是哪裡?”
“哦,這裡是京城的。”
這裡的護士素質極高,走路輕輕的,說話聲音極柔,比Z省的陸軍總院要強許多。
身上仍是有點燒,但是傷口已經不是那樣疼了,左側的半邊身子仍是動一下就疼的一身汗。
“我的胳膊……”柯凝歡驚異的問。
莫不是那槍手把她的一條胳膊給廢了?
“哦,沒大事的,您的肩受了傷,暫時性活動受限,傷口癒合後,經過一段時間的復健鍛鍊就會好轉的。”
柯凝歡心底沉了沉。
自己的傷勢可能並不像小護士說的那麼簡單,否則用得着來這裡治療?
但她仍是沒有什麼表示,只是微微笑了下,表示自己知道了。
護士給她喝了水,又幫她稍微側了側身子,給她把躺的僵硬的後背按摩了一下,她又是一身的汗水,腦子裡的心思還沒轉完便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朦朧中,她似又回到了以前的家中,母親用自行車載她去少年宮跳舞,她穿着一雙粉色的小舞鞋在練功大廳轉啊轉啊,可是突然一陣天旋地轉,她摔倒了。
疼!全身每塊骨頭都在疼,她使勁兒忍着淚不哭出聲來,可自覺得淚水溼了整個臉頰,她想喊媽媽,可是她知道媽媽最不喜歡受一點傷就哭鬧的孩子。可是她真的摔的很疼,她的身體因哭泣而抽動起來,卻仍不見媽媽來扶自己。越哭越覺得委屈,淚水止也止不住。
不知道哭了多久,有一隻手輕輕攬過她,給她擦臉上的淚,輕輕撫着她的頭髮在耳邊告訴她別哭。
朦朧間,她聞着了一股淡淡的,如青草般的味道。
這是一種讓她安心的味道,不妖嬈,不霸道,芬芳如碧草的馨香。就像同小時候爸爸身上淡淡的菸草味兒,讓她心安。
迷濛中似有人進來了,檢視她的傷口,然後低聲交談着什麼。
她知道自己剛剛又做夢了。
夢醒了,她知道媽媽再也不會來扶着她了,而爸爸,離得那麼遙遠,她永遠都拉不住他的大手。
柯凝歡努力想聽清醫生在說什麼,無奈由於藥物的作用,一會兒又昏睡過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睡了多久,當她終於徹底清醒以後,傷口已經不是很疼了。
她睜開眼,發現屋子裡亮着燈,扭頭看着窗外,已經是華燈初上,應該是晚上吧,但她已經沒有了時間概念,不知道現在是幾日幾時。
她動了動身體,想起身去衛生間,卻發現身體虛弱的無論如何坐不起來。正掙扎間,有人推門進來。
“別動!”陸緒平急忙放下手裡的東西,摁住了她。
“你要幹什麼?”他低聲問她。
柯凝歡沒想到進來的是這個人,不由得漲紅了臉輕聲說:“怎麼是你?”
陸緒平沒有回答她,停頓了一下,輕聲問:“是不是要去洗手間?”
這話問出來以後他倒沒什麼,低頭間看到女孩子那漲的通紅的小臉兒,不由覺得好笑起來。本想調侃她兩句開個玩笑,猛然間看到她那低垂的眼睫,緊張地握得緊緊的拳頭,頓時明白這是個和他以往遇到的不太一樣的女孩子,便閉了嘴,俯身抱起她往病房附設的衛生間走去。
柯凝歡身子猛地騰空,心下大吃一驚,不覺掙扎着低聲嚷嚷道:“你!你幹什麼!你快放下!”
陸緒平根本不顧她的掙扎,反而抱緊她,來到衛生間門口,用腳撥開門,進去將她放到了馬桶上。
“你暫時還不能走路,好了叫我。”說罷,他出了衛生間,輕輕地替她掩上了門。
柯凝歡一下子弄不明白現在的情況,心下有些駭然。
一個陌生的男人呆在門外,她在衛生間的任何聲響都會讓他聽在耳朵裡,這讓她覺得非常彆扭和難受。她思索了一下,摁下了抽水馬桶,讓嘩啦啦的水聲掩藏着她的悉悉索索的聲音。
如此反覆了兩次,終於完成了她負傷後第一次自己小解。
然後她扶着把手站起來,慢慢整理好衣裳,這時才驚慌地發現,就這一會兒功夫身上的病號服已經被汗水打溼了。
她略爲喘息了一下,慢慢推開衛生間的門,剛一腳跨出門外,一雙手臂便將她抱起,一個騰空又把她穩穩地放到了牀上。
柯凝歡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陸緒平,緊緊的抿着嘴脣,滿臉的戒備。
陸緒平原來平板無波的臉被她盯的終是忍不住,坐在她的牀邊輕輕地撫上了她的臉。
指腹間的溫度讓柯凝歡心驚肉跳。
“是母親要求帶你回來。”陸緒平溫和地開口,似解釋她眼中的疑問。“你術後高燒了三天都無法退燒,身體極度虛弱。她不放心把你留在A市,要我帶你回來。”
也許是知道她對自己的疏離,他倒是把自己推的一乾二淨。
原來是這樣。
柯凝歡心下明白,發生了這樣的事,如果沒有首長的意思,任誰也不會把她弄到這裡來。
“我父親知道了嗎?”終是千般無奈,那仍是世上她唯一的親人,她的親生父親,是她魂裡夢裡最深切的牽掛。
“暫時沒有通知她。”陸緒平思索了一下,回答她,“他好像打過你的電話,我沒有接。如果你想見他,可以通知他來。”
那就是說,這件事件父親還不知道。
她知道這事情的嚴重性,也明白現在最好是不要見面,否則只會讓父親擔心。
“不必了。”她輕輕地說,眼神裡卻全是落莫。
“我的手臂情況怎麼樣?”過了一會兒她再問。
“活動會暫時受限,經過鍛鍊可以恢復。”他說。
剛剛在衛生間,她試着擡了擡手臂,不出意外地只能擡到和身體的四十五度角。如果不能恢復,別說是拿槍,就是以後生活都會有障礙。
她垂下眼睫,閉上了眼,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頸間□了隻手臂:“起來喝點粥。”他扶她慢慢坐起來。
“我自己來。”她驚慌地睜開眼,欲掙脫他的半抱半扶。
“別動!”他低聲喝斥道,“小小年紀怎麼總是呈強?”
明明身體虛的坐都坐不住,卻硬撐着什麼都自己來!她怎麼就不能像別的女人那樣柔弱一點,懶在他身上做軟體動物!而且最讓他惱恨的是,怎麼他一碰她,她就和被蜇着了似的縮着身子躲着他。
低頭看着她抿着嘴脣垂着眼睫倔強的小臉兒,有些氣餒地暗歎一口氣。
如果她和那些女人一樣,那她就不是柯凝歡了。
他緩了緩臉色,放柔了聲音:“你失血太多,加上營養不良,身體非常虛弱,醫生要求你要絕對的臥牀。”
她的胃已經脆弱的不能吃任何油膩和稍硬的東西,所以只能靠粥食和湯類來補。
“陸先生,謝謝您。請讓護士來好嗎?不好這樣麻煩您。”她靠在他的懷裡,卻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這裡是國內最好的醫院,總有特別護士吧。她怎麼敢麻煩陸二少爺親自伺候自己!
“柯凝歡。”
陸緒平突然眯起了那雙鷹一樣的眼眸,連名帶姓的叫了她一聲,似有某些危險的氣息自他的身上傳遞過來:“你知道在現場你暈倒的時候是誰抱住你的?”
柯凝歡一愣,她當時還真的沒注意,她那時腦子裡只是轉着把該下達的命令儘快發出去,之後有人扶住她,在她暈倒前抱住她,直到抱着她上了救護車。一切她都似有感覺,她一直以爲是M市局的人,卻完全不知道這和陸少爺又有什麼關係。
“你在醫院手術時又是誰籤的字?帶你來京後,你昏迷的這些天又是誰照顧你的呢?你真的以爲一切都是特護做的?”他的口氣極爲陰鬱,眼睛裡閃着那抹難懂的光芒讓柯凝歡震驚。
他的目光從她的臉上一點點下移直達腳尖兒,然後又慢慢掃了回來,略顯粗礪的大手輕輕撫上了她細緻的臉頰,懾人的目光慢慢聚攏在她的眸子裡:“如果我告訴你,你身上我該看的和不該看的我已經全部都看到了;該碰不該碰的我也全都碰到了,你以後會不會更自然一點,不要和我這麼彆扭?”
也許是柯凝歡那句生疏的“陸先生”和那個客氣的“您”字把他叫毛了,陸緒平腦子一熱就說了這樣的話。
陸緒平自己並不覺得有什麼,他只是覺得這女孩子身上的刺兒扎得他難受,便想着法兒給剝了去,讓她更柔順一點。
可對於柯凝歡這樣一個保守而自律的小姑娘來說,這簡直就是晴天霹靂,炸得她魂飛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