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震天倏地一下從龍椅上站了起來,他看見了什麼?只看這半張臉,他已經認出了這是誰的臉。這分明就是十餘年前的褚國小公主褚婷芳的臉。但,確切地說,這張臉卻比當年的婷芳小公主更加嬌豔靈動。若不是站在那兒的人,便是像落湯雞一般狼狽,依然掩蓋不住身上所散發出的強大的威壓,蕭震天幾乎要以爲那個出閣以前的婷芳小公主又活過來了。
沐忠國顯然也沒有料到這種情況,他用手揉了揉眼睛,看過去,再揉揉眼睛,再看過去,半響,終於鬆開揪着褚國特使衣領的手,走到沐之秋面前,哆嗦着嘴脣喚道:“婷芳?”
只聽老爹這一聲充滿感情的輕喚,沐之秋便知道已經發生了什麼。
她的臉,那張被她隱藏了一年多的臉,那張只能給蕭逸和雲清看,連爹爹都沒看見過的臉,終於華麗麗地展現在了世人面前。
要說平時,蕭逸害怕易容藥草對皮膚不好,都不讓她用藥物易容,白天沐之秋都會戴着人皮面具。今日是個例外,昨天突然冒出香香公主和親一事,蕭逸又徹夜未歸,沐之秋心裡煩躁,像是在故意懲罰自己,無意中便用了易容藥草。那藥草是特製的,清水根本洗不掉,所以昨晚她就頂着這張普通的臉睡了,今早起來心情還是不好,她更顧不上去折騰自己的臉。今日,她若戴的是人皮面具,怕還沒這麼容易被擦掉吧?
方纔那宮女擦拭自己臉的時候沐之秋曾聞到湯藥中有一股十分特殊的味道,現在纔想起來,那藥物不正是能洗去易容的草藥嗎?
如此,這從天而降的湯藥,潑灑得當真耐人尋味。
沐之秋突然就覺得這是一場陰謀,她一下子想不出來問題究竟出在了哪裡,但她能感覺到,今晚的夜宴,包括金殿比試,其實都是鋪墊,那個操縱着一切的人,想要看見的,無非就是她這張真正的臉。
她並不排斥傾國傾城的容貌,哪個女人喜歡自己長得跟醜八怪似的?愛美不止是女人的天性,但凡是個人,哪怕是剛出生的嬰兒,也喜歡美好的、香甜的東西。但沐之秋不想因爲這張特殊的臉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最初,她掩飾真實容貌無非爲了過平靜安寧的生活,可是,自從蕭逸出現在她生活裡以後,她便沒有一天是平靜的。後來沐之秋慢慢適應了這種生活,也漸漸喜歡上了有蕭逸的這種不平靜生活,卻發現自己已經不敢面對這張真實的臉了。
這張臉背後有着太多的秘密,那並不是整容就能解決的問題。沐之秋有種極其大膽的猜測,她的這張臉,關係到孃親死亡的秘密。
不知道是不是母女連心的緣故,沐之秋越來越肯定七彩水晶是孃親給她種進脖子裡去的。與其說孃親是害怕女兒的絕世容顏會引來殺身之禍,倒還不如說孃親是個先知,孃親在她一出生的時候就清楚地意識到了一場陰謀,那是一場孃親和她都無法承受的陰謀。所以,寧可讓她身體虛弱,甚至於冒着將來癱瘓在牀的危險,孃親也要改了她的模樣。
最初這種猜測只是個模糊的雛形,被玩偶師劫持到小島,發現了地下密室之後,沐之秋的這種猜測才變得更加清晰,答案呼之欲出。新婚之夜,沐之冬的李代桃僵和精神病的突然出現,更驗證了這種猜測。
所以,沐之秋對這張臉是忌諱的,甚至可以說,她是不喜歡這張臉的。因爲,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隨着這張臉的面世,她一直避而不談,甚至一直害怕面對的命運,很快就會接憧而來。
沐之秋這裡發愣,蕭逸卻做了個讓人意想不到的動作。他的動作很快,幾乎是在沐忠國的那聲“婷芳”喊出口的同時,他已撕下半截衣袖遮住了沐之秋臉,抱起沐之秋便往外走。
如此欲蓋彌彰,其實已經太晚了,該看見不該看見的,其實早都已經公諸於世了。
一向冷靜的三哥也會失了方寸?蕭良眼眸一暗,果然,三哥是知道的,三哥什麼都知道,卻單單瞞着他。難道之秋從來都沒信任過他嗎?他愛慕的,豈會只是她的一張絕世容顏?
蕭震天脫口道:“逸兒?你要帶秋兒去哪裡?”
蕭逸腳下一頓,面色冰冷,“秋兒儀容不整,兒臣帶她回府,過兩日兒臣再帶她來向父皇和母后請安!”
皇后看了看蕭震天激動異常的臉,笑着走下來,“逸兒?皇上金口玉言,如今輸贏未定,你便將秋兒帶走,豈不是怠慢了褚國使團?”
“先前的比試,輸贏已定,香香公主也認可了,這場賭局,兒臣贏了!”
“誰說我認可了?”香香公主突然像是紮了雞血般從貴妃椅上跳起來,“沐之秋?你明明擁有絕世容顏,卻故意扮作醜婦來奚落我,本公主還要和你比試!”
沐之秋輕嘆一口氣,看來,那個設計陰謀的人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既然躲不過,那就迎面還擊吧!
從蕭逸身上下來,淡淡地看向香香公主,“你還要和我比什麼?”
不待香香公主回答,皇后卻面孔一板道:“不管比什麼,總得讓秋兒去換身衣裳吧?難不成香香公主看見秋兒的容貌就不自信了?竟想讓秋兒如此狼狽地與你繼續比試,這般也太勝之不武了吧?”
沐之秋的視線便落在了皇后身上。她和皇后實在沒什麼交集,以前甚至有幾次不太愉快的小摩擦。此時,連蕭震天都不願站出來替自己說話,皇后卻能在關鍵時刻維護靜安王朝皇室的尊嚴,尤其是表現出這種長輩對小輩的偏袒和庇護,讓她不由地對皇后生出些好感來。
說實話,這個皇后除了心眼兒小一點之外,倒是沒什麼大毛病,她也沒聽說過皇后有殘害後宮妃嬪的嗜好,貌似蕭楠的性格倒十分像皇后,都是那種嘴毒了點,但卻心無城府的人。
她這個樣子實在不像話,也沒法看。此時想輕輕鬆鬆地離開那是不可能了,遇到這種時候,蕭逸會表現出超強的霸道,直接帶着她離開,沐之秋相信蕭逸絕對有這個能力。但之後要面對的,恐怕是一大堆問題。她不想蕭逸辛辛苦苦十餘年的心血就因爲這件事功虧一簣,雖說這種情況下露出真容有點讓她措手不及,但到底是自己的真面目,早晚有一天都得公諸於世,既然撞上了,也沒有硬躲的必要。
與蕭逸四目相對,眼神已傳遞出寬慰和自信。沐之秋衝皇后笑笑,“母后說的是,那秋兒就先回聽水閣去梳洗更衣。”
“康寧宮離金殿甚遠,來回走一圈要大半個時辰,再說聽水閣是逸兒的臨時居所,怎麼可能備有秋兒的衣裳?前兩日本宮恰好給你七妹妹新做了幾身衣裳,就讓剪秋帶你去鳳棲宮先換上吧!”
一聽見七妹妹的衣裳沐之秋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前年爲救蕭逸入宮遇到七公主蕭鈴兒的事情。
沐之秋對蕭鈴兒這個人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她總覺得她在蕭鈴兒身上忽略掉了什麼。蕭鈴兒的單純和直率不像裝出來的,如果是裝的,那這個蕭鈴兒就太可怕了。但不知道爲什麼,沐之秋就是不相信蕭鈴兒會像表面上這麼簡單。對,不是單純,是簡單。一個人單純是性情所致,可簡單代表的內容就非常發人深思了。
她來金殿之前就把所有賓客全都掃了一遍,宴席上,諸位皇子公主基本上都來了,唯獨不見蕭鈴兒。這到底是刻意爲之還是巧合?
但見她煙眉輕鎖,蕭逸已猜出了她的心思,低聲道:“無妨!既然母后新做給七妹妹的衣裳,必是七妹妹沒有穿過的。秋兒去換換吧!”
沐之秋愣了愣,便點頭跟着剪秋去了。
蕭逸眼眸一眯,已斂去所有心思。
他之所以同意秋兒穿蕭鈴兒的衣裳,除了蕭鈴兒的身材與秋兒最爲相似之外,還有個最重要的原因。
皇室公主,衣裳都無比華貴,所謂人靠衣裝馬靠鞍,秋兒的容貌蕭逸每晚都能看見,自然知道這張絕世容顏若再精心打扮一番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在所有的公主裡,因爲蕭鈴兒特殊的身世,宮裡的娘娘們都對她極其鄙視,給蕭鈴兒做的衣裳也比其他公主差了許多,便是有些大宮女,也比蕭鈴兒穿得華麗體面。所以,在這麼敏感的場合下,相比較其他公主的衣裳,蕭鈴兒的衣裳當真是首選。
沐之秋哪裡知道蕭逸還存了這樣的小心思,只道他和蕭鈴兒親近,心中雖有些鬱悶,卻也十分聽話地跟着剪秋去了鳳棲宮。
洗好臉才走進內殿,便有宮女端來一套衣裳,看清楚衣裳之後,沐之秋吃了一驚。這件衣裳並不過於豔麗,淡淡的紫色,層層細紗,做得優美精緻,沒來由叫沐之秋想起一個詞——雲裳羽衣。
“這衣裳?”
“靖王妃儘管放心地穿,這件衣裳最適合靖王妃今夜穿!”
這話說出來像是這身衣裳特地是爲了她準備的,沐之秋的視線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跪在地上手舉托盤的宮女。
那宮女許是說了討好沐之秋的話喜不自勝,竟微微擡了一下頭,卻正對上沐之秋犀利的目光,心頭一慌,趕緊垂下頭去。
剪秋揮揮手,開始幫沐之秋梳頭更衣,那丫鬟便唯唯諾諾地下去了。
沐之秋的思維都在那宮女身上,剪秋在她身上搗鼓了些什麼她倒是一點也沒注意。
是這個宮女嗎?不對,不是那張臉,方纔那個將湯藥不慎潑灑在她身上的宮女長得絕對不是這樣一張臉。可是聲音,沐之秋對自己的記憶力非常自信。但凡她留心的人或者聲音,聽過一次,哪怕過上幾年十幾年,她都會記得清清楚楚,更何況這個聲音幾分鐘前她才聽到過。
這個宮女的聲音和剛纔那個將湯藥潑灑在她身上的宮女的聲音一模一樣,除非是神乎其神的口技,不然不可能會有一模一樣的聲音。便是音域相同的人,說話的語氣和習慣也會有明顯的不同,可是,這個宮女的說話習慣卻與方纔那個宮女一樣,都帶着軟綿綿甜膩膩的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