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樂一個人站在原地暗自神傷,在那熱鬧喧譁的人聲鼎沸中,更顯得落寞寂寥。
可即使他素日裡很會爲人做事,這種時候,誰也沒空來顧及他
那些世家公子都忙着爭皇帝的彩頭,看河對岸的妙齡女子。
雖說今日他們並不是人人都心甘情願來參加這場春日宴,但是能在皇帝面前露臉,能給自己樹立一個好名聲,也是至關重要的。
而他的大哥徐成霖,身爲東南將軍,威國公府世子,皇后娘娘的義兄,新帝登基的有功之臣,今日即使只是陪他來的,此刻也是被人團團圍住,阿諛奉承。
徐成霖身邊的熱鬧和他這邊的冷清比起來,天壤之別。
徐成樂默然地望着徐成霖,但他不知道,河對岸的女子中,也有一個人在默默地盯着他看。
章氏在石婉柔耳邊千叮嚀萬囑咐,讓她瞅準機會上去撫琴。
“要我說,你的琴藝比孝元皇后還要好得多,今日只要你上去撫琴一曲,定然會讓人刮目相看的!你要是實在不想撫琴,作詩也可以!”
石婉柔只是望着河對岸,一聲也不吭。
從前人們就愛拿她和徐成歡比,可就因爲徐成歡有蕭紹昀的寵愛,那些人比來比去,她始終是不如徐成歡的。
如今徐成歡都死了,她還是要被自己的母親拉出來和徐成歡比,石婉柔心頭更是厭惡。
她站起身斂了斂裙琚,聲音響亮地對章氏道:
“母親先坐會兒,女兒去走走。”
石婉柔聲音響亮,引得與她們坐得近的人都齊齊看了過來,章氏剩下的話全都堵在了嗓子裡,沒法兒再說下去了。
她只能忍住氣,擺出慈愛的笑意爲女兒這樣的行徑開脫:
“也罷,你們小孩子,定然是嫌這麼坐着煩悶了,你去轉轉也使得,早點回來。”
石婉柔沒有再讓章氏爲難,規規矩矩地行禮應下,帶着丫鬟走開了。
一邊就有夫人望着石婉柔高挑的身姿,含笑與章氏說話,話裡話外帶着打探。
石婉柔相貌出挑兒,出身忠義伯府,即使忠義伯府到下一代就要降爵了,可這並不妨礙她有一個身爲皇后義母的親姑姑。
更何況章氏向來名聲不錯,很多人對她唯一的這個寶貝女兒還是很看重的。
要是從前,遇到人這麼探問,章氏早就聞絃歌而知雅意,與人一來一往地對答了,可如今她的心思全都在至高無上的皇家榮耀之上,任誰來說,她都興趣缺缺,只不過敷衍了幾句。
來參加春日宴的夫人都不傻,一看章氏這態度,也都不多說什麼了,心中的心思一下子就打消了好幾分。
而石婉柔走出了宴席所在地之後,沿河慢慢走着,岔路越來越多,人聲也越來越少。
她的貼身大丫鬟四處望了望,謹慎地道:
“大小姐,我們回去吧,這個地方有些偏僻荒涼了。”
石婉柔不以爲意:
“怕什麼,這是皇家的宴會,你看不見的地方,御林軍無數,不會有什麼事的。”
丫鬟只好閉了嘴,跟着她繼續往前走。
沿岸花草樹木繁密茂盛,主僕兩人分花拂柳,又走了約莫一里地,石婉柔才停下了腳步。
那丫鬟平日裡跟着小姐,也是養尊處優的,驀然在硬硬的石子路上走了這麼一段路,腳下薄薄的繡鞋就有些耽不住,腳心隱隱作痛。
但同樣穿着繡鞋的石婉柔卻像是根本感受不到腳痛一般,在河岸邊的草地上來來回回轉了好幾圈。
“這裡原本該有座小石橋的,哪裡去了?”
石婉柔左看右看,也沒看到記憶裡的那座小石橋,不由得嘀咕道。
丫鬟一聽,簡直嚇得魂飛魄散:
“您……您要到對岸去?這絕對不行!”
春日宴之所以如此安排,讓男女賓客隔河相對,就是爲了男女大防,免了日後可能會有的流言蜚語。
可大小姐要是私自跑到河對岸,被人撞上了,名聲還要不要?她這個丫鬟的性命,還要不要?
石婉柔凌厲地瞪了一眼自己的丫鬟:
“我都不怕,你怕什麼?若你就只有這點膽量,以後就別跟着我!”
說完撇下丫鬟,一個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還是沒看到那座石橋的影子,只得停了下來。
小跑跟上來的丫鬟也默默鬆了一口氣,只要小姐找不到那座橋,她就過不去,過不去,就什麼都不怕了。
石婉柔沉着臉往回走,丫鬟竭力掩着自己內心的竊喜,緊跟其後。
不過走了幾步,石婉柔的腳步又停下了,她擡頭定定地望着河對岸,那邊,遙遙可以望見男子的六藝比賽已經告一段落,一羣世家公子,正跟在一個身穿深藍色國公世子常服的男子身後,一羣人正在嘻嘻哈哈說着什麼。
那個男子,正是白成歡的親兄長,如今的承恩公世子白祥歡。
此時他被一身藍色常服襯得皮膚白皙,形容清俊斯文,正眉眼和煦,態度謙和地儘量放慢腳步和身後的衆位世家公子說話,可無論他的腳步放得有多慢,那幾人都會落後他半步。
這樣的事情自從自己的妹妹當了皇后之後,只要他在人前出現,屢屢都會發生。
一開始他尚且有些拘謹和不知所措,但是幾次推脫之後,發現那些接近他的人執意如此,他也不再遷就了,漸漸學會了泰然處之。
即使他並不喜歡這樣衝着他這個身份來的禮讓謙恭,但他不能永遠都是從前那副沒見過什麼世面的模樣,給自己的妹妹丟人。
今日白祥歡也是實在不願意來的,可在母親和妹妹的逼迫之下,他也只能由着母親好好打扮了一番,來了鏡春園。
不過那些女子對他是什麼看法他不知道,這些世家公子倒是對他萬分熱情。
白祥歡略略掃了一眼,跟在他身後說笑的這些人不僅僅有往日那些可以結交的,更多的,是家中有尚未定親的姐妹。
這意思,可就太明顯了。
白祥歡心裡有了計較,跟這些人說話的時候,也就提着防備的心,謹慎小心。
幾次有人將話題往親事上帶的時候,都被白祥歡輕輕繞開了,弄得那些人倒是不好意思張口了。
石婉柔的丫鬟見自家大小姐盯着那羣人看,也不知道她到底看得是哪一個。
正心裡猜疑着,就聽見身後有兩個女子的議論聲漸漸近了。
“那不是承恩公世子麼?我記得他前年來京城的時候,還沒什麼人理睬呢,如今身邊就這般熱鬧,當真是皇后娘娘的威勢不可小覷。”
“不管是皇后娘娘的威勢也好,還是承恩公在西北的功績也好,你只需要知道,承恩公世子絕對今非昔比就是了。”
石婉柔聞言轉過頭看過去,正是安國公家兩個尚未定親的小姐。
呵,是她們啊。
石婉柔和她的丫鬟一同從心底漫出些蔑視來。
那兩個小姐正說的高興,猛然擡頭對上石婉柔帶着譏諷的眼神,立刻就住了口,然後不由自主地就要屈膝。
雖然她們是安國公府的小姐,按道理是石婉柔這個忠義伯府的小姐先跟她們行禮纔對。
可安國公府在京城尷尬的地位決定了她們刻在骨子裡的卑微,一時之間幾乎忘了,她們的出身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幸好其中一個行禮到一半,猛然醒悟了,緊緊拉了另一個一把,兩人齊齊站直了,率先反應過來的那個女子臉上才掛着竭力鎮定的微笑,望着石婉柔:
“真是好巧啊,走到這裡都能遇到石小姐。”
“是麼?”
石婉柔原本是等着她們行禮的,此時看見她們居然完全沒有了要行禮的意思,心裡不由得涌出說不出的氣惱。
只輕輕說了這兩個字,就轉過身去跟自己的丫鬟抱怨:
“原先並不知道,皇后娘娘這春日宴,居然是什麼人都能進來的,走到哪裡都能看到不想見的人,實在是掃興!”
那丫鬟心裡雖然也對安國公府這兩位小姐有些看不起,但她到底只是個奴婢,名面上是萬萬不敢露出來的,只垂着頭不敢答話。
安國公府的兩位小姐臉上的笑容消失無蹤,那個沉不住氣的就開口怒道:
“敢問忠義伯大小姐這話說的是誰?”
石婉柔玩着手中的帕子,惡意滿滿:
“自然是誰搭話,就說的是誰嘍。”
“石婉柔,你……”
眼見着兩人就要吵起來,那個較爲鎮定一些的安小姐急忙拉住了自己的妹妹,挺身向石婉柔道:
“既然石小姐自己都不知道是在說誰,那這話還是不要胡亂說的好,畢竟不管是我們姐妹,還是別家的閨秀,都是光明正大拿着皇后娘娘的帖子進來的。”
“石小姐這話要是被人聽去了,可是會讓人覺得對皇后娘娘大不敬呢!”
這話說的有理有據,石婉柔居然被噎的有些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對面忽然有人拍手笑道:
“不錯,這位小姐好伶俐的口齒!說話有條有理,頭腦清晰,又不像某些人自以爲是,實際上是對皇后娘娘大不敬!”
這邊四個人齊齊吃了一驚,紛紛擡眼看去,正是以白祥歡爲首的那羣人走到了她們的對岸。
隔着一條淺淺的清溪,這邊說什麼話,那邊自然聽得一清二楚。
拍手叫好的那名英俊少年郎,安國公府這兩位不怎麼出門的小姐並不認得,但石婉柔可是認識的,瞬間就睜大了眼睛
那少年郎正是新任禮部尚書齊夢覺的嫡長子齊明川!
齊夢覺如今正是新帝面前炙手可熱的新貴權臣,他的嫡長子在京城貴公子中的地位不言自明。
可這個金尊玉貴的少年郎,此刻偏偏在爲安國公府這樣人家出來的女子說話!
真是太可恨了!
即使對情愛一事已然無心,可石婉柔頃刻間還是感覺到了莫大的羞辱!
這人怕是不知道她身邊的這兩位到底是誰吧?
石婉柔心中暗諷,然後嫣然一笑道:
“不過隨口一說罷了,卻沒想到引得兩位安國公府的小姐和齊公子齊齊對我揣測,不知道的人,還以爲齊公子是對哪位安小姐有意呢!”
這話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之後,河對岸是靜默了那麼幾息的。
原本打算出聲聲援齊明川的人,全都愣在了原地誰?誰家的人?!
安國公府的人,不都是個笑話嗎?
這要是跟她們扯上了關係,那可絕對是得不償失!
很多原本要附和的人,頓時就變了一幅嘴臉:
“就是就是,石小姐說這話,的確有幾分道理!齊公子這是看上了哪一位啊?”
於男子來說,這不過是調節氣氛的玩笑話,但於立在當場的兩位安小姐來說,這可就是足以毀掉所有名聲的誹謗了!
兩人氣的臉通紅,卻因爲一直未曾與人起過什麼爭執,不知道這話要怎麼反駁回去才行,只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齊明川尚且年少,根本沒想到自己只不過是發自本心稱讚了一句,就能引來這些閒言碎語。
欲要辯解幾句,又怕自己越描越黑,反倒真壞了那兩位小姐的名聲,氣的回頭瞪着那些起鬨的人。
一直站在旁邊默然不語的白祥歡這纔看了一眼起鬨的那些人,忽然出聲道:
“石小姐一個女子,有些長舌,胡亂說話也就罷了,幾位仁兄身爲男子,也要如此無緣無故跟人過不去,隨意就這樣毀人清譽嗎?”
白祥歡這話,既是暗指石婉柔像長舌婦一樣隨意亂說話,又是對身邊這幾個人的詰問。
畢竟流言如刀,這些人難道不知道,他們只圖一時嘴上痛快,會爲別人帶來多大的痛苦嗎?
那幾個起鬨的人聽在耳中,頓時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燙,又有些隱隱擔心如今這個新晉的國舅爺會不會由此對他們產生不滿。
紛紛都住了嘴,訕笑道:
“嘴欠!都是我們嘴欠!兄弟們,平日裡開玩笑習慣了,今日說禿嚕了嘴,差點就闖下大禍了,我們這就給安小姐道歉!”
那幾人說着,居然也一本正經的對着河對岸作揖行禮:
“我們剛纔的話都是胡說的,還請兩位安小姐見諒!”
不管這話誠心不誠心,誠意倒是有的,正處於羞窘之中的兩位安小姐臉上的怒意稍稍褪去。
兩人草草還了一禮,算是不再追究,然後轉過身,疾步相攜而去,也顧不得身後別人又是怎麼議論的了。
只留下石婉柔站在原地,臉上青白交加
白祥歡這是瘋了嗎?他難道不知道他該站在哪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