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二老爺的哭號聲戛然而止,但滿臉的淚水還是停不了,撞得青青紫紫的臉上仍舊涕泗橫流。
披麻戴孝的何大老爺深吸一口氣壓下怒火,盡力讓自己理解自己胞弟的這份自責與愧疚,與他一同跪在父親靈前,一邊往火盆裡投紙錢,一邊壓低了聲音:
“二弟,你先回去,別讓人看見你這幅樣子,父親已逝,小七,隨時可能回來,這個節骨眼兒上,咱們何家不能出任何差錯,你若是想要讓父親原諒你,就要對得起父親的囑託!”
何二老爺一怔,轉頭看着長兄,總算從悲痛欲死的痛悔中抽離出來,神色間卻還是一片茫然。
何大老爺看着他,只覺得身心俱疲。
這個時候,他要強忍父親驟逝的悲痛,撫慰族人,安排料理父親的身後事,卻還要來勸說這個不省心的弟弟!
他耳邊聽見外面管事已經開始迎接前來弔唁哭喪的親朋,只能肅整了神色,最後一次跟這個弟弟費脣舌:
“你也是幾十歲的人了,凡事該懂!我也不想多說,你心裡總該明白幾分,就當是體諒體諒我這個長兄,該做什麼做什麼去!”
說完起身往外迎去,正堂外頓時傳來一片哭聲,向着裡面而來。
何二老爺只是一時被痛悔迷了神智,此時全然清醒過來,立刻起身將身上的麻衣孝服整理好,規規矩矩地跪在了已經開始守靈的家人中間。
隨着弔唁的親朋哭喊進門,一衆晚輩大放悲聲,何家正式開始舉喪。
何家雖然退居虢州多年,族中子弟也大多外放,不在京城做官,但當年的人脈與聲望猶存七八。
尤其自從旱災以來,何家傾盡全力賑濟災民,就算是虢州官府,也對何家心存敬意,更不必說得到救助苟以活命的百姓。
何老太爺過世,報喪的人一出門,就有無數聽聞這個消息的人自動自發往何家聚攏弔唁,弘農縣的縣令宋溫德一接到消息也趕忙冒着風雪前來,親朋故舊也即刻登門。
何家自內而外遍裹縞素,白幡飛揚,與風雪融爲一體,大宅內外更是悲聲四起,甚至蓋過了呼號的風聲,一時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凡是靠近何家的百姓,心頭念着昔日何老太爺的善舉,耳邊聽着悲傷的哭聲,頓時也哭喊聲四起。
白成歡在前,蕭紹棠緊隨其後,疾馳至何家門前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天地同悲的場景。
天地祭以風雪,百姓祭以熱淚這是對一個剛正慈愛的人最隆重的悼念!
這樣的諸姓同悲,也足以撕碎蕭紹棠心頭最後的一點希冀,自幼照亮在他心頭的那盞明燈就此熄滅!
千里歸來,一心想見的人卻不在了!
白成歡忍住瞬間被四周悲聲渲染而起的淚意,身手利落地跳下馬,回過頭去看蕭紹棠。
已經遠非昔日面目的男子跌跌撞撞從馬上滾落,顧不得站直身體就向一路洞開的重重宅門撲了進去,帶着撕心裂肺的呼喊:
“太爺……太爺!我回來了,您等等我,您等等我啊!”
走時音容笑貌尚存,歸來生死陰陽陌路這是何等讓人絕望的遺憾!
白成歡抹了抹眼角,悄無聲息地跟在他的身後跨進了何家的大門,手中大氅被她隨手扔於馬上再穿這樣的顏色,總歸是對逝者不敬。
何家族人僕婢衆多,除了最開始衆人悲慟無措,此時已經有條不紊地開始各司其職,來人雖多,靈前舉哀拜祭卻有條不紊。
何大老爺總算是稍稍舒了口氣這樣的緊張與忙碌奇異地衝淡了驟然喪父的悲痛,他眼前只餘父親臨終前淡然鎮定的面容,給了他莫大的勇氣來支撐下去。
只待到算好的時辰,就能爲父親入殮,讓父親安眠了。
可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忽然就有雜亂的喧譁聲從外傳來,他擡起頭,一襲黑影裹挾在風雪之中,闖入了他的視線,那是
雖然面目陌生,雖然此人來得突兀,可是何大老爺還是霍然站起身來,喉頭滾動,嘴脣顫抖,卻無論如何都喚不出那個名字!
彷彿是十七年的父子終歸心靈相契,何大老爺一眼就認出了自己傾注了十七年心血的那個孩子!
叢棠,是叢棠回來了啊!
可爲什麼,就遲了這一步呢!
嘆息只是一瞬而過,何大老爺疾步迎了上去。
在門前迎客的家丁猶在身後追來:
“這位公子,請報上名諱!”
何家這樣的人家,自然不可能讓任何人都能借着喪事闖入。
何大老爺揮揮手阻住了那個家丁,一把握住了蕭紹棠的手,父子二人對視,涕淚齊下:
“賢侄,你來了!”
縣令宋溫德剛剛拜祭完畢,尚未離去,見剛剛還沉穩應對的何大老爺忽然間就在這個悲痛欲絕的年輕人面前失態,不禁疑惑地看了過來。
在衆人疑惑的目光裡,何大老爺勉強把持住了悲傷,將他帶至靈前,高聲道:
“賢侄,你能親來,足以告慰你叔祖在天之靈!”
蕭紹棠能感受到手心父親那雙起了皺皮的手傳達過來的意思,他心中一凜,那衝昏了頭腦的悲慟終於出現一絲清明,重重在靈前跪下,叩頭不止,悲聲震天:
“叔祖,侄孫來晚了啊!十年未見,您爲何不等等侄孫啊!”
有人頓時就明白過來,這也是何老太爺的族侄啊。
何氏一族人丁興旺,何老太爺那一輩就有兄弟五個,並不是都在虢州,有那麼幾個面生的後輩也是正常,這不是說了麼,十年沒見了,大概也是聽聞老太爺病重趕來相見的,偏偏還是遲了那麼半日。
衆人紛紛慨嘆,遺憾啊。
沒有人再去深究,都紛紛把目光投在了跟在後面進來的女子身上。
寒風中一身騎裝的女子身形纖細颯爽,面目卻是生的平平,似乎是跟着這年輕人來的,見他跪下哀哭,她也跟着在他身邊跪下,嚴謹認真地磕了三個頭,面上悲傷流露,眼淚滾滾而下,十足的恭謹哀傷。
何大老爺的手就緊了緊,望向這個陌生的女子:
“賢侄,這是……”
“侄媳何徐氏,是跟隨夫君前來探望叔祖,卻不想……”
她垂頭哭泣,卻字字句句,清晰無疑。
蕭紹棠聽見她的聲音,彷彿冰凍三尺的寒夜裡聽到了花開的聲音不錯,她也是徐家女,而此時,她在他的身邊,承認了何家婦的身份!
何大老爺幾乎僵在原地,這是,這是白家的那個瘋女?
蕭紹棠向身側柔順的女子伸出手去,與她執手,再次認真叩頭。
太爺,您看到了嗎?這是我的妻子。
小七真的帶着妻子,來看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