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熙和四年八月十六,有御史上書,稱大齊各地兩月之內滴雨未落,遇三十年不見之大旱,導致農作物乾枯,水源枯竭,皆是因爲天子失德所致。
皇帝執意修建招魂臺,令無辜民夫枉死,上天才會予以警示,皇帝應當下罪己詔以贖其罪,以平天怒,以平民怨。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一日的早朝,立刻就沸騰了。
蕭紹昀昨夜得一時安眠,今日精神尚算不錯。
所以當御史大夫李延慶手執笏板,慷慨激昂的對着滿朝文武說出這番話之後,蕭紹昀沒有像往日那樣多加思索,立刻就明白了過來。
可就算明白了過來,他的心裡依舊是震驚的,居然有人敢讓他下罪己詔?這個人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太極殿上的大多數朝臣也愣愣的看住了李延慶,心中同時倒抽一口涼氣,這傢伙不是瘋了吧?
蕭紹昀玉冕後的臉上浮起一層冷笑,眼神陰沉至極地盯住了李延慶,一字一句確定了一遍:
“你說朕失德?”
說完不待李延慶再次開口,立刻就咆哮而起,指着李延慶斥道:
“朕貴爲天子,既是上天之子,又如何能得上天之怒?天下大旱,那是萬民不順,招致上天不滿,與朕何尤?!”
李延慶微微垂着頭,脊背挺得筆直,縱然面對天子的咆哮,也毫無懼色。
皇帝不承認是他的錯,這在李延慶的意料之中。
縱觀歷朝歷代,若是有德之君,面對如此天災,早已主動下罪己詔,祈禱上天護佑萬民,可他們的這個皇帝,從頭至尾似乎從未將黎民放在心上,他又怎麼會覺得是他的錯呢?
自從孝元皇后故去之後,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內,大齊發生了多少變故?雖然有人覺得是孝元皇后妖女禍國,可一個死去的人還能如此禍亂天下,追根究底還不是因爲皇帝的緣故嗎?
有大臣看出了李延慶的決絕之意,有與他素日裡相熟的就想出來攔一攔,畢竟讓皇帝下罪己詔的人往往都沒什麼好下場。
只是那些人還來不及阻攔,就見李延慶擡起頭,直視着皇帝,語聲鏗鏘,毫不相讓:
“皇上口口聲聲萬民與您何尤,那皇上享萬民供奉之時,皇上調集十萬民夫修建招魂臺之時,邊關將士拋頭顱灑熱血,爲保皇上江山社稷之時,皇上怎麼不說與您無尤?”
滿大殿的人,全都驚呆了這已經不是要讓皇上下罪己詔了,這傢伙就是上趕着找死來的吧?
那些想勸他的人悄悄的把嘴閉上了,心裡已經開始盤算自己家跟李家有沒有沾親帶故的關係,自己平日裡與李延慶好,又有沒有人看在眼裡。
此人必死無疑。
因爲他這已經不僅僅是履行言官的職責了,這已經是狠狠的給了皇帝一巴掌,並且把皇帝的遮羞布也一塊扯了下來。
“放肆!拖出去,將他給朕拖出去!”
滿朝大臣眼睜睜的看着他們年輕的皇帝頃刻間惱羞成怒,暴跳如雷,大殿門口守着的侍衛只聽得這一聲令下,就要進來拖李延慶出去。
“皇上息怒,李御史也是爲了皇上的江山社稷,還請請皇上開恩,恕他言辭不當之罪!”
李延慶與皇帝這場激烈的衝突,來的毫無預兆,太過突然,宋溫如反應過來立刻就出列求情,順便幫李延慶攔住瞭如狼似虎的御前侍衛。
這是一個敢於說真話的人啊,宋溫如心裡很敬佩他,可是也覺得他實在是太古板了,哪有勸着皇帝下罪己詔,還要這般說話的?
“言辭不當之罪?他這是對朕大不敬,是根本就沒有把朕放在眼裡!”
皇帝暴怒,揮袖指着宋溫如的樣子,更是格外猙獰。
李延慶見皇帝如此,似乎並不在意,整了整衣冠,向宋溫如道謝:
“多謝宋大人體諒下官一片忠心,只要這世間有一個人明白,那我李延慶,就沒白來人間這一趟!”
“你這是做什麼……”
宋溫如覺得不太對,正要勸幾句,李延慶又躬身面向皇帝:
“臣,李延慶,出身微末,幸得先帝青眼,忝居廟堂十餘載,雖未爲國盡忠,然無愧於心,今日以死相諫,望皇上下罪己詔以救萬民,臣死而無憾!”
“好好好!”皇帝咬牙切齒,連道三聲好,“既然你們這些人不怕死,如此想踩着朕得一個好名聲,那朕成全你!把他給朕拖出去亂棍打死!”
“皇上!御史言官有直言進諫之權,還望皇上息怒!”
今日皇上要真把李延慶拖出去打死了,那一個杖殺御史言官的暴虐之名,皇上定是跑不掉了宋溫如心裡也隱隱有些生氣,李延慶這就像故意挑事兒,難不成還真想賠上性命來掙個好名聲?昨兒不還好好的嗎?
“朕絕不……”
蕭紹昀想說他絕對不會再向這樣以下犯上的逆臣妥協,但是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見李延慶猛然轉身就向着一邊硃紅色的大殿柱子上狠狠撞去,瞬間就撞的頭破血流,腦漿四濺!
“李延慶!”
蕭紹昀與宋溫如同時驚呼出聲,一個是怒,一個是驚!
且不說皇帝如何惱怒,宋溫如心裡頓時就是拔涼拔涼的,重重烏雲立刻覆蓋而上!
皇上的名聲已經夠糟糕了,李延慶這一死豈不是死死地給皇上扣上了一頂逼死言官的帽子?!
他這到底是忠心可嘉還是居心叵測?!
宋溫如與一羣大臣呼啦啦的圍了上去,拼命呼喚李延慶,可是人已經沒了呼吸。
柱子旁那朵盛開的血花在金磚地上氤氳出暗色的陰影,蕭紹昀心中的憤怒無可形容,一雙眼睛都被染上了血色!
既然如此愛用生死來脅迫他,那就流血流個夠吧!
他的眼神從那團血泊中移開,又從滿朝呆若木雞的大臣臉上一一掠過,最後變成了陰狠!
他望着殿外燦燦的日光,冷酷的話語,一字一句的從脣中吐出:
“逆臣李延慶,目無君上,其心可誅,雖畏罪自戕,然其罪難恕,其九族之內逆臣餘孽,誅之!”
熙和年間的第二樁誅九族案就此轟轟烈烈拉開了帷幕,民間又稱之“罪己詔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