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漸漸西沉的時候,梨花巷宅子中勤快的小廝就擦乾淨了竹製的搖椅,安置在了院子裡的大梨樹下面。
又端了精巧的小茶几,茶水點心一概俱全,袁先生搖着扇子,踱步到了樹下,優哉遊哉地躺上了躺椅,搖了幾搖,開始晃晃悠悠地閉目養神。
剛晃了沒幾下,鋪着青磚的院門處,就傳來腳步聲。
半開着的院門處,匆匆走進來一個身着月白長衫書生模樣的男子,一進門直奔袁先生而來。
“袁先生,這京城多少大事,您怎麼能放任世子殿下這個時候就耽於兒女情長,將那些大事擱置一旁?”
袁先生半睜開眼睛,覷了覷那一臉着急的男子,坐起身來,笑眯眯地招招手:
“付寒來了?來,坐下,喝口茶,咱們慢慢說這事兒。”
被喚作付寒的男子只不過三十多歲的樣子,長相文雅清正,見袁先生這個樣子,更是火急火燎:“袁先生,您在西北跟着王爺的時候,難道也是這樣慢吞吞,凡是都是慢慢來的?還是您來了京城,安穩一時,就忘了咱們的大事?”
袁先生點點頭:“不錯,在西北我也是這幅性子,不過前兩年你離開的時候,咱們還不熟。”
“如今我也跟你不熟!”看到袁先生這般漫不經心,付寒不由得火大,煩躁憤怒全都涌了上來,語氣更是生硬,“以你袁兆先的秉性,覺得如今這樣讓王爺就去向白家提親,很妥當嗎?”
付寒從前幾年就來到了京城謀劃,如今是一家書肆的掌櫃,也管着京中與寧州的書信傳遞,梨花巷但凡有個風吹草動,他都是知道的。
袁先生心中嘆息,這付寒啊,還是那副老樣子,他也就不再邀他坐下,估計他此刻是坐不下來的。
袁先生伸了手,自顧自地拿起小茶几上的紫砂壺,悠悠地給自己斟了杯茶喝了,才道:
“你說的那些大事,我心中都有數,可此時,招魂臺未成,民亂未起,一動不如一靜,待到合適的時機,再推波助瀾,總比我們此時就冒頭去生事要好的多,你怎麼還是像個毛頭小子一般沉不住氣呢?”
付寒被袁先生這一通說,心裡也明白袁先生說的有道理,這個時候,皇帝只是失了臣子之心,天下只是漸漸開始積弊,還未顯出亂象,民心所向還不好說。
只是付寒臉上一時有些下不來,說話還是不客氣:
“縱然你說的都有道理,可世子的親事是大事,此時你卻如此輕率,王爺讓你跟着世子上京來,就是讓你給世子相女人的嗎?”
袁先生搖搖頭,繼續給自己扇扇子納涼:“這你就錯了,若是別的女子,我是不會放任世子胡鬧的,可是如今世子看上的這個女子,卻是不同一般。”
付寒皺眉不解:“我也聽說了,只是一個虢州武官家的女兒而已,聽說從前還有瘋病,這樣的一個女子……若是將來成事,以世子的品格地位,那女子又怎麼配得上?到那時,你袁兆先可對得起王爺,對得起世子,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幾年不見,你怎麼變得和那羣死讀書的祿蠹一般,如此婆媽嘮叨?良心?我袁兆先的良心都被狗吃了,這東西,沒有!行了吧?”
或許是跟着秦王部下的那羣武夫時日久了,袁先生此時很是看不慣付寒這幅看似義正言辭膩膩歪歪的書生迂腐樣兒。
他從躺椅上站起來,揹着手往書房中走:“進來說!真是得閒都不讓人消停!”
付寒這幾年雖然屈居書肆掌櫃,但是從未覺得委屈過,倒是袁先生這一句“祿蠹”讓他大爲委屈憤怒,斯文白淨的臉立刻就變了色,幾步追了上去:
“我從來不曾食君之祿,又何曾能有這個榮幸被稱爲‘祿蠹’?!”
袁先生也不去理他,等他怒氣衝衝進了門,才關了書房的門,肅了神情:
“付冰心,若你今日是來找袁某吵架的,那袁某不跟你吵就是,你愛怎麼編排怎麼編排,編排夠了你就回去幹活去,若是你是來問個究竟的,那就請你把耳朵豎起來,仔仔細細聽好,以後不要犯蠢壞了王爺的大事!”
付寒,字冰心,但是一般與他熟識的人都叫他付寒,連名帶字叫全了的,那是十成十生氣了。
付寒被袁先生這話氣的鼻子又要歪了,可看着袁先生的神色,他還是不由得豎了耳朵,憤然道:
“那你就說!除非你能說出個花兒來,不然,這書信,我是斷然不會往寧州送的!”
“我問你,這位白家的嫡女,你付寒知道多少?除了曾經瘋傻,你又知道多少?”袁先生其實很滿意付寒對此知之不詳,若是人人都知道了,這事兒,反而不好辦了,不過一雙眯縫眼中的神色,還是懾人的很。
付寒想了想:“似乎還聽說她力大無窮,能當街制服受驚的瘋馬,如今又因爲救命之恩成了威北候府的義女……其餘的,我並不知,難道她還有什麼不同之處?”
袁先生指了指身旁的圈椅,付寒心不甘情不願地坐了下來。
袁先生也坐了下來。
他喜歡坐着說話,坐着說話,說話的兩個人,最容易心平氣和。
“對於世子的這親事,其實上京來之前,王爺就有交待的。”
“王爺是怎麼說的?”付寒對此十分上心。
畢竟秦王部屬都是同氣連枝,自從知道王爺還有個兒子,尤其是如今一看這世子又是如此文武雙全,大好男兒之相,很多有適齡女兒的部屬,也不是沒有動過心思的。
可大傢俬下里討論起來,都覺得以世子的身份品貌,還有如今的局勢,怕是與世家大族聯姻的可能性居多。
那些有小心思的人,也思忖自家女兒最多將來事成了,能陪侍在世子身側就算不錯了,正妻之位是絕對不能肖想的。
付寒對這些都是知道的,也是如此想的,可是萬萬沒有想到,世子居然想要娶一個低微武官家的瘋女!
雖說如今正常了,可誰知道有沒有病根,以後還會不會復發?
世子可是要成大事的人!
他今日來,也是替心繫此事的秦王部屬要個明白說法。
說起這個,袁先生也是十分嘆息。
“我這一輩子,打光棍到如今,無兒無女,也不懂得慈父之心,到底是個什麼滋味,不像付寒你,有兒有女有家眷,你說說,若是將來你的兒女親事,你是由着他們,還是你做主?”
付寒也是聰明人,一聽這話大概就明白了:“你是說,世子的親事,王爺由着他了?這怎麼成!”
但凡兒女親事,哪裡有由着兒女的?更何況是秦王世子這般人!
袁先生點頭:“不錯,王爺交待過,若是世子十分心儀那白氏女子,就助他得償所願。付寒,你心中也清楚,咱們心心念唸的,是王爺受過的委屈不公,和王爺的大事,可王爺,心心念唸的,怕就只是世子這一輩子的平安喜樂。世子如今,是真真切切喜歡那女子,王爺又怎麼忍心不成全?”
“平安喜樂?”
付寒咀嚼着這四字,心頭陡然泛酸,說不出的悲涼悽楚。
“平安喜樂,人人都想平安喜樂啊,可如今這世道,如今這皇帝,哪裡能有什麼平安喜樂?當年我寧國公府……我一家,莫名其妙就被貶爲庶人,我的幼弟,死得那般不明不白,含冤而逝,可恨那人,最終卻連我的家人都不肯放過……這世上,哪裡還有什麼平安喜樂?除非殺了那個狗皇帝,我才能平安喜樂!”
話中刻骨恨意,滔天而出,付寒眼角甚至有光亮閃動。
袁先生眼見着這話忽然間就歪了。
可他聽了這話,卻又着實覺得這付寒十分可憐。
果然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啊,這人觸動了心腸,傷心時是無分男女的。
付寒的過往,在秦王那邊不是什麼秘密,不過,原本寧國公府的世子姚澤贊,在世人,尤其是皇帝的眼中,早就是個化爲飛灰的死人了。
“會有那一日的……”
書房中的氣氛凝滯了好半晌,袁先生纔打破了這樣沉重的氣氛,重新把話往正路上引:
“平安喜樂這四字,雖然十分不容易,可是王爺就世子這麼一個兒子,當年王妃之事又太過慘烈,王爺至今也沒能忘得了王妃,自然也是將世子放在心尖兒上,更是不能以尋常慈父之心度之,好在世子此次看中的這個女子,十分不尋常。”
付寒也知道自己失態了,悄悄地抹了抹眼角,硬是拉回了心神,之前的憤怒煩躁盡數沉澱下來:“先生請說,付寒洗耳恭聽。”
“首先,世子是什麼樣人,你們相處的少,知道的不仔細,我卻是知道的,原本是無拘無束之人,更是心性堅定,他若是喜歡一個女子,其中執着,絕不是他人言語能阻攔的。再說,這女子無論是身份,還是背後牽扯,都十分合適。”
袁先生停了一下,見付寒果然聽得十分認真,這才接着往下說:
“其一,此女之父雖然只是虢州的一個武官,卻驍勇善戰,十幾年間,領兵東征西戰,無論是能力,還是在虢州陝州一帶的民望,都十分難得,這樣的一個親家,對王爺來說,既實惠,又不會招了皇帝的眼。更何況他如今又立了大功,已經是從三品的定遠將軍,而王爺,名聲上,只是一個被貶斥到寧州的藩王而已,從身份上,也沒什麼不配的。”
“再說說這女子身後的牽扯,今日在宮門口發生的事情,你可知道了?”
付寒點頭,京城的消息本就傳得快,再說他們暗地裡的眼線也遍佈京城,威北候帶着義女想要冒認孝元皇后的事情,他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
“那就對了,要是別人看呢,這就是威北候府與這白氏女癡心妄想,可若是瞭解皇帝的人大概都能猜出來,這是以退爲進。你細想想,若是侯府只把這白氏女當尋常的義女來看待,會夫婦齊上陣,冒着欺君的風險演這場戲,只爲求得這白氏女再也不入皇帝的眼?換你你能做到?”
付寒低頭想了想,搖頭。
若是他處在威北候的位置上,無論是從前的寧國公世子姚澤贊,還是如今的付寒,都是不會爲了一個義女做出這樣的事的,即使是他爲了延續香火生下來的親生女兒,也未必能讓他如此。
一個女兒的終身,並不值得他拿整個家來冒風險。
袁先生屈起手指在書案上敲了一記:“這就對了,這至少透露出,這白氏女,對威北候府的意義,絕非尋常,況且,爲世子與威北候府搭線的,正是這白氏女如此大事都交予她,其中深意,不得而知啊!”
付寒點頭:“袁先生所想不錯,那還有哪幾方勢力呢?先生不妨一次把話講明白,以後我等也不會煳裡煳塗誤了大事。”
袁先生很欣慰,付寒這人,雖然性子又冷又暴躁,但能聽得懂人話這一點,真是不錯。
他也絲毫不隱瞞:“今日在宮門處幫腔的,還有一人,欽天監監正詹士春。”
“詹士春?那個妖道?他居然也與這白氏女有瓜葛?”
付寒愕然。
如今京城十成人有九成都知道皇帝如今聽信這妖道之言,偏偏是無論誰都與這妖道搭不上邊,討好諂媚或是怒斥痛罵,這妖道全都不放在心上。
可這妖道,居然幫着這白氏女?
袁先生不意外付寒的驚訝,他剛聽說的時候,眼珠子也幾乎掉在地上。
“據咱們這邊從禮部與宮中得到的消息,從這白氏女一進京,這詹士春就開始打聽,其後更是明裡暗裡相護,只是看出來的人幾乎沒有罷了,若是白氏女能嫁入秦王府,這於秦王府,是不是一份難得至極的助力?”
付寒贊同這個說法。敵人的敵人,都是天然的盟友,這妖道對皇帝不懷好意,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只不過皇帝像是被灌了迷魂湯一般,這妖道說什麼信什麼。
“再次,晉王殿下,更是把這白氏女奉爲長姐一般,其重視親暱之意,是個人都能看出來,即使不拉攏,只要晉王以後保持中立,是不是也是好事一件?”袁先生又拋出一個人來。
付寒此時唯有連連點頭而已。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