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潭寨,後山,風淡雲輕。
這是一座巖山,魏然聳立。
半山腰,一股清流垂直而下,宛若一條白繩,直擊山下的石頭。
溪水潺潺,蜿蜒曲折,繞過一片竹林。
竹林之外,有棟三層木樓。
木樓周圍,鳥語花香。
特別是,有一株薔薇花,格外耀眼。
溪水繞房一圈,經過一片桂樹林,最後,匯入一個池塘中。
有一株青蓮從泥土中掙脫而出,傲然而孑然。
“蓮,出淤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風輕輕地吹。
這是一個布依少年,劍眉星目,風度翩翩。
他手執一本書,從木樓中走出,閒庭漫步一般,來到池塘邊,隨地坐下。
盯着那株青蓮,許久,一聲嘆息傳出: “你到底是什麼人吶!”
微微搖頭,他打開書本。
書面上,赫然印着四個紅色的大字:一念原罪。
“小朋友,請問下,陳曦家是這裡嗎?”
正在這時,一道清脆的聲音傳來,宛若百靈鳥一般,迴盪在少年耳邊。
“嗯?”他驀然回首。
霎時間,他竟然有些失神,僵在原地。
那是一個女子,一襲白裙,長髮飄飄。
她宛若人間仙子,空靈而出塵,沿着池塘,姍姍而來。
“你……”忽然間,她停住腳步。
她睜大了眼睛。
太像了,這個少年,和那個人太像了,一樣的輪廓,一樣的神態,就連思考時的動作,也如出一轍。
她有些恍惚。
九年了,那個人死了九年了,若不是看到這個少年還有些稚嫩,年歲尚小,她還以爲,是那個人重生。
“你是……思遠?”半晌後,她顫聲問道。
“秋夢小姨……”思遠摸着鼻子,有些害羞起來。
很是奇怪,對於葉秋夢,他是第一次真正見到她,卻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但有一點,毫無疑問,他對她,很是好感。
“額……”葉秋夢一愣。
現在,她發現,這個布依少年,與那個人的不同之處了。
那個人,整天板着一張臭臉,沉默寡言,拒人於千里之外。
但這個少年,一看就是性情溫和之人。
“你認識我呀!”想到這裡,葉秋夢展顏一笑,來到思遠身邊,細細打量着他。
她越是打量,對思遠越是喜愛,不禁地,伸出手來,揉着他的頭髮。
“亂了……”思遠嘀咕一聲,避了過去。
“聽阿媽說,她有個結義的小妹,是絕世天才!”思遠說道,“而且,電視上天天說,不認識你纔怪!”
“咯咯咯!”葉秋夢嬌笑起來。
她發現了,思遠的容貌,舉止雖然與那個人神似,但性情卻和陳曦的一樣,平易近人。
“電視上怎麼說我的呀!”她隨口問道,在池塘邊坐下身來。
“葉秋夢,十五歲政法雙博士學位,十六歲,再修哲學,一年時間,又拿社會科學碩士學位……”
思遠悠悠說道,“打了三年的官司,九十九場,場場重案,無一敗績……你雖然才二十歲,卻已經名利雙收,名揚天下,誰人不知?”
“我修哲學……”葉秋夢心裡低喃,“只是因爲有一個人,他修的也是哲學……我曾告訴他,總有一天,你會聽到我的名字的,可惜,所有人都聽到,只有他聽不到了……”
“小姨!”
思遠將手裡的書,遞給秋夢,輕聲問道,“這書……寫的是真的嗎?”
“一念原罪!”
葉秋夢把書接過來,隨意翻了幾章,微微搖頭。
“不是真的?”思遠臉色一變。
“自然是真的!”葉秋夢合上書本,“只是文筆太爛了,竟然把我寫成那樣!”
“我問的,是他!”思遠沉聲說道。
“是真的,這個作者,倒是膽子大,沒有什麼掩飾,真真切切就寫了!”葉秋夢說道,“你阿媽沒告訴你嗎?”
“阿媽從來不提關於父親的事情!”
思遠苦笑,“我問過奶奶,問過勇叔,問過寨裡的每個人,他們都在迴避關於父親的一切!這本書,還是那天我去市裡面,在書店無意中看到的……”
“你父親,他……”葉秋夢看了思遠一眼,想說什麼,最終,什麼都沒說出口。
思遠沉默。
“小姨,什麼是原罪?”半晌,思遠突然問道。
“這個作者,可能見過你父母……”葉秋夢輕聲說道。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思遠擡起頭來,盯着秋夢,目光炯炯。
“弱小即是原罪!”葉秋夢苦澀道,“所以,做人當自強不息,奮鬥不止!”
“我知道了!”思遠低聲說道。
“你知道什麼?”葉秋夢問道。
“如果書裡寫的是真的,我知道阿媽爲什麼給我取名爲思遠,又不告訴我關於他的一切了!”思遠說道。
葉秋夢聞聲,心裡一痛。
“這次,你有把握嗎?”沉默許久,思遠問道。
“什麼把握?”葉秋夢目光一閃,“你知道我來的目的?”
“今天5月12號,阿媽回四川了,你知道,碰不上她的!”思遠說道,“你更不是專門爲我而來了,九年你都沒來過……我想說的是,那家化工廠,極爲難纏,你想給鄉親們討個公道,不太容易,別把自己的一世英名毀了!”
“我雖然第一次來這裡,但我知道,以前這邊山清水秀,人傑地靈,自從那家化工廠搬來,下游的村寨得了很多怪病……”
葉秋夢說道,“我專門去勘察過下游的土壤,有些地方都變質了,那家化工廠是源頭……我不但要他們重金賠償,我還要告他們破產,坐牢!”
“化工廠離龍潭寨不遠,二三十里路而已!”思遠說道,“鄉親們鬧過幾次,因爲沒有有力證據,最後無果而終!”
“你是勸我不要去嗎?”葉秋夢問道。
“小姨,問你句話!”頓了片刻,思遠問道,“你想爲鄉親們打這場官司,是爲了名聲,還是公道?”
“想聽真話嗎?”葉秋夢笑了。
“那我知道了!”思遠目光炯炯,“你兩者都要!”
“咯咯咯!”葉秋夢大笑。
這個小傢伙,非同凡響。
比起她小時候,有過之而無不及。
“潛龍!”盯着思遠,葉秋夢腦海裡閃現出兩個字來。
“想要端了這個化工廠,必須得進去廠裡面查,尋找根源!你一個人是做不到的!”思遠說道,“我可以幫你,但你以後,也要幫我!”
“哦?”葉秋夢鳳眉一挑,嘴角微微翹起,“你要我幫你做什麼?”
“阿媽的學校,我沒興趣!”
WWW¤тт kán¤¢o
思遠說道,“那是她的理想,不是我的,實際上,她也擅長搞教育……教育是一門學問,但我不擅長,我一直都知道,我將來要做什麼……”
“說說看,我聽着呢!”葉秋夢託着下巴,越發感興趣起來。
“我要入黨!”思遠凝聲說道,目光深邃起來。
此時此刻,他完全不像是一個小孩。
“什麼?”葉秋夢驚呼。
思遠的話,已經說明一切。
他要走自己走過的路,政法。
但自己選的是後者,而他,選的是前者。
“晨曦學校,建校十年,到現在,已經遍佈川黔兩省,這十年,學校培養出很多人才,遍佈各行各業……但回家鄉造福一方的人,卻寥寥無幾!”
思遠說道,“人才之所以大量流失,只是因爲,這方貧困,很多人覺得沒有投資價值,誰願意回來?最多像施捨一般,搞所謂慈善……
在這世界上,你就算想做好事,做大事,手裡必須有權,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只要滿足這個條件,就可以引外地商人進來,市場繁榮了,經濟就提起來了,會形成一個良性循環……
我更知道一點,我們這邊,不是沒開發價值,只是無人關注而已……”
“思遠!”葉秋夢顫聲說道,“你這樣做,是爲了你自己,還是爲了你阿媽?”
她必須得問。
曾經,陳曦說過,想學政法,爲民請命。
可是,葉秋夢深知,陳曦的理想不在於此。
陳曦想搞音樂創作,從來都是。 шωш. Tтká n. CΟ
學政法,只不過想改變家鄉的面貌,無奈的選擇。
這九年來,陳曦雖然搞教育,同時也創作出很多經典曲子,但她爲人嫺靜,很是低調,人人都知道秦楓,陳曦的名字,無人知曉。
毫無疑問,陳曦現在做的事情,是她最喜歡,也是最擅長的事情。
葉秋夢擔心,思遠被某些東西束縛。
“不是!我只是我!”思遠咧嘴一笑,“我喜歡做這個,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看資本論,愛不釋手!”
“那就好!”葉秋夢長呼一口氣,“你阿媽知道嗎?”
“不知道!”思遠搖頭,“她很少管我,我相當於放養的!”
“什麼?”葉秋夢一愣。
“我知道她疼我!”思遠甩甩頭,“但我的事情,她從來不過問的!我裝傻過兩年,以爲她會注意到我,但還是和以前一樣……”
“裝傻?”葉秋夢眨巴着大眼睛,來回不停地看着思遠,“爲什麼?”
“有時候,我情願我是真傻!”
思遠苦笑,“阿媽太想念父親了,她雖然對他隻字不提,但我感覺得出來!她只要在家,每天都會去父親的墳前……我擔心!”
“不會!”葉秋夢輕拍着思遠的肩膀,“她不是想不開的人,你放心吧!”
“嗯!”思遠輕輕點頭。
“你還沒告訴我,要我幫你什麼呢!”葉秋夢問道。
“我的背景,你也清楚,走這條路,很難!”
思遠說道,“不過,幫我也是幫你,這些年,你鋒芒太甚,得罪不少人,我只要成器了,我們可以守望相助,政不離法!”
“守望相助!”葉秋夢一怔。
看着他,她的眼睛裡,閃現出奪目的光彩。
曾經,她也渴望有那麼一個人,爲她站出來,遮風擋雨,與她攜手同行。
然而,那個人,死了!
就算還活着,那個人,也不屬於她。
而今,有一個少年,才八九歲大,竟對她說,和她一起,攜手相扶。
她看着他,他的樣貌,他的神態,慢慢地,與一個人重疊……
“小姨,你怎麼了?”思遠茫然。
“不準再叫我小姨,我和你阿媽,本來就沒有血脈關係!我又大不了你幾歲!”葉秋夢瞪眼。
“呃……”思遠摸着鼻子,訕訕一笑。
葉秋夢再次失神,情不自禁,伸出手來,撫着思遠的臉。
“你知道嗎?我也曾經絕望過!”葉秋夢聲音柔和起來,“覺得整個世界都崩蹋了,那一年,我十一歲!直到現在,我才真正的回來!”
葉秋夢說着,忽然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塵土,恢復常色。
“走,陪姐走一趟,去那家化工廠看看!”
“這就去?”
“這就去!”
“好!”
……
風輕輕地吹,很輕,很柔。
龍潭寨,後山。
半山腰處,那裡有一池清泉。
泉水邊,有一座墳,正面對着山川大地。
“遠兒長大了!”
一聲輕嘆,在墳前,久久不息。
這是一個婦人,她一直望着,望着思遠秋夢遠去的方向,目光悠悠。
“嫂子,小遠畢竟年幼,那家化工廠的人不好惹,要不要叫小勇暗中跟着去?”其身後,一個高挑的女子擔憂道。
“你就這麼使喚你丈夫呀!”陳曦回頭,嫣然一笑。
“那叫其他人去?”秦雨幽試問道。
“我這個小妹啊,走到哪裡,算計到哪裡!從小就這樣……”
陳曦搖頭,“放心,有她在,遠兒沒事的,男兒當自強,他有他自己的路,怎麼選擇,怎麼走,在於他自己!”
“你這些年一直不提大哥,也對孩子不聞不問的,你不怕他有想法啊!”秦雨幽問道。
“他知道我疼他的,這點就足夠了!”
陳曦說道,“他父親,我不願提,只是不想讓孩子受到影響,讓他安靜健康成長,是非對錯,他以後自有分辨!”
“是麼?”看了陳曦一眼,秦雨幽知道,恐怕不僅於此吧,頓了頓,“嫂子,今天是五一二了,十年了,你還要回去嗎?”
“十年……不知不覺,我也快三十了!”陳曦苦笑。
“雨幽,你先回去吧,小佳佳已經知道了她父親的事情,你馬上找到她,這丫頭要高考了,千萬不能讓她有事!”
“也好!”雨幽點頭,“這丫頭性子倔強得很,和大哥一摸一樣,那年,她聽說大哥走了,一直哭鬧着要大哥哥,誰勸都不聽,現在,她知道她的殺父仇人,竟然是她大哥哥的父親……哎!”
“人都會長大的!她會明白的!”
陳曦輕聲說道,“你去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你去準備車,找到小佳佳之後,穩住她,我來了再說,我們晚些再回四川!”
秦雨幽轉身,驀然間,像是想起什麼,頓住腳步。
“差點忘了一件事了!”雨幽說道,“那個傳言中葉小雯來了!”
“嗯?”陳曦秀眉一挑。
“她讓她兒子在我們學校上學……”打量了陳曦的神色一眼,雨幽繼續說道,“她自己在安城開了一家舞蹈培訓班,生意還不錯……不過……”
“不過什麼?”陳曦皺眉。
“最近有一幫流氓,三天兩頭去騷擾她,好多學生都不敢去上課了……”頓了一下,雨幽試探問道,“再這樣下去,早晚要出問題,要不要和梅姨說一聲,把這事解決了,畢竟她和大哥……”
“別!”陳曦擺擺手,“父親剛出獄,別去煩梅姨了,讓他們享享清福!”
“可是……”秦雨幽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陳曦說道,“葉小雯千里迢迢,跑到安城來發展,我知道她的意思!也罷,遠哥常說,我們布依家人,有恩必報,欠她的人情,該還了……”
“不過,現在的安城不是以前的安城了,父親打打殺殺的那一套,要徹底杜絕!”陳曦認真說道,“這些小混混,無非看到她是外地人,覺得可欺,所以纔敢這樣放肆,這樣,一會兒我們回四川,路過安城,我去見見她!”
“嫂子覺得應該怎麼做?”雨幽問道。
“讓她的培訓班,掛我們學校的一個名!這樣,既可以震懾那些小混混,也可以爲她的培訓班多招一些學生!”陳曦嘴角微微上揚,“她把兒子送來我們學校,不正是圖這個麼?”
“好!”雨幽點頭。
“雨幽啊,你記住一點!”陳曦叮囑道,“對於父親和梅姨在社會上的背景關係,我們能斷則斷,我們只要把學校辦好就行,不應該把其他東西牽扯進來,學校要保持純粹!我相信,父親和梅姨能理解的……遠哥,也會支持我的!”
“我知道了!”秦雨幽深深看了那塊墓碑一眼,而後,又看了陳曦一眼。
“他死了,你卻變成了他!”
輕嘆一聲,秦雨幽轉身而去。
“遠哥,你看到了嗎?我們的孩子,長大了,他很乖,很懂事,從不讓我費心……”
一瘸一拐,陳曦來到墳前,坐下身來,靠在墓碑上。
輕輕地,她的手,從墓碑上撫過。
靠着墓碑,她仿若在靠着一個人的肩膀。
風,很輕。
半山腰處,一個人,一座墳。
……
(本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