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軍”大營綿延數裡,畢竟要塞下兩萬人。這兩萬人不可能全都睡在三層牀鋪上,頭碰腳腳貼頭接踵摩肩地擠在一起——那不得等着投石機一塊石頭下來消滅一百人啊!這兩萬人要鋪散開,根據地形組成一個可以互相關照但又有充分活動空間的陣型。
在距離營地還有半里的地方,削尖的木樁形成了第一道崗哨,手持長矛與揹負弓箭的士兵在這裡駐守。防線之後,營地一直向遠方綿延,嫋嫋的炊煙形成數十個柱子,在無風的天氣中升得很高。從這裡就可以看到許多全副武裝的人正在磨礪武器,同時嘻嘻哈哈地看着負責搬運的民夫在泥濘的地裡打滑、摔倒。好多狗跑來跑去,爭奪着殘羹剩飯,將泥巴甩的到處都是。
普通士兵露天紮營,騎士至少都有帳篷,而領主們則可以入住磚石結構的堅固房屋。整個營地還處於備戰過程中,更多的房屋正在修建,屆時騎士們也可以搬進屋子,帳篷就留給普通士兵,總之是不會浪費。但給騎士們蓋房子要放在修好所有崗哨和柵欄之後,估計還要等上幾天時間。
山姆亮出霍爾家族的徽章,營地內便暢通無阻。他有些得意,一路上向梅里和皮平介紹這裡的貴族旗幟:魯伯特家族的紅牙野豬、喬伊斯家族的荊棘大樹、基思家族的食蛇獾……
貴族的旗幟各有特色,但都拱衛着霍爾家族的皇家·聖殿騎士大旗。伯爵的住處靠近水濱,位於一處略高的小坡上,是一個第三層爲瞭望崗哨的磚石結構小塔樓,從上面輕易便可以看到整個營地的情況,可以說處於最安全和最核心的位置。
馬車終於被攔住了,費奇看到穿着自己家族盔甲的騎士能毫不放鬆地履職,不由得長舒一口氣。他先跳下馬車,回過頭準備抓着夏妮的手扶她下來。不過夏妮搖搖頭,乾淨利落也跳了下來。費奇微笑着,但還是牽住了她的手。他跺跺腳,魔力四溢,將泥地變成了堅實的石頭。
“我父親在裡面嗎?”
家族騎士將費奇帶進去,霍爾伯爵穿着襯在盔甲裡面的汗衫,擼起袖子,正滿頭大汗地玩泥巴。一個附近地區的沙盤正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周圍起伏的地形在上面都有顯示。費奇從敞開的門進來時,他擡起頭來,嘴邊浮現出一個微笑:“好啊,來了。”
“父親大人,我從安德魯那裡聽說你要我馬不停蹄地趕來,於是就來了。不過我很奇怪,爲什麼要馬不停蹄?我用傳送或者飛行的方式明明能夠更快。哦,順便說一句,我把夏妮一起帶來了。”
“你的房間在二樓,那裡有以前給你做的盔甲和一些便裝。你現在胖了些,估計穿不進去,但夏妮應該沒問題。”伯爵雙手還拿着黏土,因此只是對夏妮點了點頭:“在軍營裡你得做男子打扮,這是爲了我士兵的安全,也能讓我少處理些被你們打倒的傷員。”
“你猜到我要帶夏妮過來?”
“不,我只是對各種可能的情況都做些準備,只是些動動腦子和嘴皮子的事情。這不應該是你最擅長的嗎?”伯爵讓夏妮先去換衣服,並將費奇叫到身邊。“搬個凳子坐下。”
“不,我還是站着吧。”費奇斜倚在逗貓棒上,姿勢已經很舒服了。他看着面前的沙盤,上面是整個營地和周邊的俯瞰圖,從比例尺上看就算到方盒的邊緣也沒延伸出去多遠。“這上面不標示敵人的位置嗎?”
“敵人?你是說教會可能派出的部隊?有那個必要嗎?”霍爾伯爵意味深長地打量着費奇,微笑着說道:“你是覺得真會打起來,還是沒有一個大沙盤我就會被擊敗啊?”
“不應該是演戲演全套嗎?”費奇說道:“勝是一定要勝的,但真打起來可不是最初的目的。如果有教會的眼線或者和教會暗通曲款的貴族進來,看到這個沙盤然後說出去,那不就讓教會知道咱們並沒有戰鬥之心了嗎?”
“那你怎麼不問問對面是什麼情況?”
“呃,對面是什麼情況?”費奇撓了撓頭。
“到目前爲止沒有什麼情況。”伯爵回答道:“有零星的聖騎士來附近巡邏,被咱們的士兵趕走了。教會的動作很慢,到現在還沒有開始集結兵力。一些牧師和聖騎士自發組織起來,在距離咱們三十里的一座山上用帳篷設立了營地。我派人去看過,他們只有一口水井,每天將糧草搬上去就會耗盡所有體力。面對這樣的對手,我要是還如臨大敵一樣緊張,豈不明擺着是在演戲?”
很有道理。舞臺上,對手戲的演員沒有上來,此時用力過猛只會搞壞事情。“聖三城堡的反應太滿了,難道他們還不應該知道咱們的集結?”
“消息早就散播開來,他們不可能不知道。”霍爾伯爵又看了看費奇:“麥瑟斯那個情報頭子這次動作很大,放出了許多有趣的消息,就差沒請個馬戲團去教會演奏聯合王國集結進行曲了!他是跟誰學的這一套?”
“大約是我吧……”費奇倒還有點自知之明,畢竟在競技大會上舉着旗子做廣告這種事就是他首開的先河。
“我也知道是你。整個內廷中,這種嚇唬人的主意也就你這種古怪的腦子能想出來。”
“這算是批評還是誇獎?”費奇有點拿不準伯爵大人的微笑表情到底是個什麼意思。看他的靈魂之火,能讀出興奮的情緒。可這是揍他一頓的興奮,還是拍拍肩膀說“你乾的不錯”那種興奮?
“我教過你很多東西,但沒教過你該如何帶兵打仗。”霍爾伯爵突然改變了話題:“你的地獄騎士團我去看了,他們的訓練有些意思,許多地方連我都要讚歎一聲奇思妙想!但打仗並不是喊喊口號、踢踢步子,而是要在泥水中掙扎、在屍體堆裡儘可能讓敵人先將血流盡。”
“這我知道,戰爭就是殺戮之事。”
“錯了。戰鬥是殺戮,戰爭卻不是。”霍爾伯爵拿起一塊抹布用力颳去手上的黏土,在水盆裡搓洗起來。伴隨着嘩嘩的水聲,他說道:“你的頭腦受到女神祝福,變得非常靈活,這是好事兒;你能想到一些巧妙而省力的方法,這也是好事兒。但是,關於戰爭的苦活兒累活兒並不會完全消失,你在基礎上欠缺很多。”
“而你準備要教我?”費奇聽出了伯爵話中的含義。
“對,我是要教你。”伯爵點點頭:“正好這一次教會反應遲緩,很有可能會直接認慫,同意國王陛下的提議,所以整個行動就變成沒什麼壓力的一次集結。”
“開戰後怎麼打,我覺得你頗看不起我的這套,不然也不會成立地獄騎士團,搞什麼魔法士兵了。”伯爵擦擦手,用略微溼潤的手掌揉搓臉龐,隨後說道:“我也不想自討沒趣,所以也就不教你那些戰術的東西,這次只給你講基礎,最繁瑣但是最重要的一些東西。”
“行啊,你教我就聽着。”費奇回憶一下“自己”過去對學習的態度是怎樣的,稍微將牴觸情緒的程度放輕,並回應道:“不會禁止我用魔法來完成學習吧?”
“那是你自己的本事。”霍爾伯爵坐進一把寬大的木頭椅子,放鬆地用毛巾擦着脖子前後和胸口的汗,腿擱在椅子扶手上,腳晃着。他眼睛微眯,說道:“我又不是要教那些副官,還要要求他們必須一絲一毫都不要變化。我就教你一個,你只要學會了,隨後把我忘了都行。”
“你這話有點言不由衷,但其中的意思我聽明白了。我會盡快學會的,這樣你就能以這個姿態坐在家裡的莊園中,手裡再拿瓶酒,放心愜意地好好休息休息了。”
“憑什麼?我纔不喜歡那種樣子!好不容易亞里亞死乾淨了,我還不該出來活動活動?”伯爵氣得哼了一聲:“來,我這就將軍營位列第一的頭等大事交給你。”
“糧草?”費奇問道。
“茅坑!”
對。雖然這不是“頭”等大事,但的確是“頭等”大事。當軍隊聚集在一起後,不能只關注人吃馬嚼,身後發生的事情同等重要,甚至更加重要。衛生安全、士氣和紀律都依賴這件事。它是戰鬥力和後勤的重要組成部分。
雖然氣味不好,有時需要堵上鼻子,但絕不能戴着有色眼鏡看待這件大事。就算是公認美麗高雅精靈也得上廁所,而食草生物的排泄往往更……算了,這也不能太展開說。費奇研究的重點是空間咒語和符文法術,並不是生物分類學。
溝渠該怎麼劃分,如何能滿足人員使用和保持衛生,如何清理並避免污染珍貴的水源。“由於氣味,士兵往往不願在附近久留,這會留下警戒和防守的空缺,這一點也必須考慮進去……”
或許該發明個將這東西變沒的咒語?可哪個魔法師願意天天到現場去施展這個法術?“這麼詳細?難不成我以後還要親手去挖坑?”
伯爵擡起手來,在費奇頭上來了一巴掌——他感覺手像是拍到了鐵錠上,不斷隱隱作痛,趕緊隱藏起來。“我又不是要把你培養成……你總得知道手下做的對不對,得知道誰做得好。”
“也有道理。”費奇點點頭:“你接着說。”
“不用說太多,你去上手一下就好了。”霍爾伯爵用指背蹭了蹭嘴脣下面新冒出來的尖利胡茬,說道:“西面營區要增加三百人,那裡還沒開始幹活兒。我給你配幾個工匠,你去把這件事做好。還有,完成之後巡視整個營地,哪裡不好改哪裡。你只有三天時間,後面還有很多事情呢!”
這絕對是一個“重任”!在來之前,費奇想過自己可能單人的職務和在營地中將要發揮的作用,完全沒想過會是這樣。怪不得準備的盔甲和衣服全交給夏妮穿就行,他這個活兒也不用穿盔甲,更沒必要換新衣服!
很快,費奇就慶幸自己最擅長的是空間咒語!在伯爵交給他的這個任務中,元素類法術的效用非常低微。冰凍只會給清理帶來麻煩,酸液會將好不容易修建起來的建築一併損毀,火焰會產生讓整個營地都陷入嘔吐的氣味,實際上嚴重加大了工作量。至於閃電?你是要準備上天來個散花嗎?
啊,大海,廣闊而偉大的地方,費奇剛好知道一處座標。他不處於任何航線上,而且永黎大陸哪來的繁忙水上貿易?開一個空間通道,然後眼前的麻煩就翱翔去了遠方。不用再挖坑、清理、搬運、掩埋,一切繁瑣的工作都被空間傳送咒語解決了。
只可惜整個營地僅費奇有能力施展這樣的法術。
“伯爵大人,費奇去幹什麼了?”夏妮穿着男裝,將身材隱藏在鎖鏈甲下,手裡提着個全罩盔從二樓走下來。她好不容易纔找到合適的裝扮,而且還花時間將她和費奇的小房間整理了一下。夏妮知道樓下父子間肯定有很多話要說,自己不方便打擾,便一直在房間裡等費奇上來。可費奇一直沒出現,而午夜在自己身邊不聽打噴嚏,一遍又一遍用毛茸茸的爪子擦鼻子、揉眼睛。她等不下去,這纔下來。
“哦,我讓他去軍營裡乾點活兒,好好學習一下這方面的知識。剛纔完全忘了你在上面,估計是我不習慣軍營裡還有女人。”伯爵一拍腦袋,然後指着旁邊的椅子。“你坐會兒吧,我派人去看看他現在在什麼地方,你若是想找他就帶你去。你這身裝扮很不錯,只要別開口,應該看不出來。”
“謝謝。”夏妮坐了下來。她注意到霍爾伯爵剛剛吃完了一頓飯,殘羹還沒來得及收拾。盤子裡有羊腿骨、雞架、魚頭,一旁還有葡萄皮、蘋果和一些邊邊角角的菜葉,一整瓶印有霍爾家徽的莊園葡萄酒剩下不到一半。看來伯爵依舊健康,今天心情也很好,不然怎麼會有這麼好的胃口?
反正費奇是沒有。
他正忙着設計建造一個帶空間傳送自拋堆積物法陣的……的新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