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
道路上靜悄悄的。
偶爾能聽到遠處巡視的士卒所發出的腳步聲。
大魏有嚴格的宵禁。
任何人在晚上都是不能出行的,尤其是官員們。
每個重要的街口,也都有專門的甲士手持強弩來守着,若是發現移動的馬車之類,他們會即刻選擇動手射殺。
大魏直到如今還保留了很多的戰時政策,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改變的東西。
一行人正悄悄的在道路上移動着,他們是徒步前進的,躲開了沿路巡邏的士卒,他們來到了一處府邸前,有人打開了門,這行人先後鑽了進去。
府邸門輕輕被關上,他們就這麼來到了書房內,隨着有人點亮了燭火,終於照映出了面前這些人的身份。
他們正是洛陽內的幾個大名士。
有幾個甚至是在太學內任職。
如孫炎,樂詳,李康,孫該,許猛,衛凱等諸多名士們,而他們如今所來的地方,乃是一位大臣的府邸。
這位大臣便是很早就選擇了低頭卻存活到了如今的崔贊,他甚至掛着九卿的名頭。
當衆人到達之後,他們還是像模像樣的行了禮,派人去盯着外頭的情況,他們這才坐下來,臉色多是不安。
崔贊坐在了上位,迎着衆人的目光,眼神竟有些悲傷。
此刻,樂祥最先開了口。
“陛下如今的行爲是不對的。”
樂祥今年有九十多歲。
他年少好學,從大儒謝該學習《左氏春秋》,並且著書開流派,是個超級大儒。
他年輕的時候在太學裡當過博士,指定過大魏之典禮,在整個大魏的士林裡都是德高望重的存在,他跟杜家的關係極爲親近,杜預看到他都得跪下來行禮問候。
這位很早就退休了,退休之後,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過上了讀書教人的悠閒生活。
怎麼看都是一個正常大儒的模板。
但是史書上記載,這位養老之後,本國宗族皆歸之,大小宗族都聚集在他的身邊,光是在他身邊學習的弟子數量就超出了數千人
他還時不時會給皇帝上書,皇帝也不敢輕視他。
前些時日裡,他來到太學,更是引發了極大的轟動。
這人一開口,其餘諸多名士也只有低頭的份。
樂祥的臉上寫滿了悲傷,他說道:“我大魏開國以來,便是以仁政治理天下,無論是我高祖文皇帝,還是烈祖明皇帝,都是以仁德來宣化天下,衆人無不仰慕。”
“如今陛下繼承他們的志向,完成了大一統,這本該是天下的幸事,奈何,陛下好法,行重典,這絕對不是天下人的福氣啊!!”
聽到他的話,其餘諸多名士們只是嘆息着。
他們甚至不敢去附和。
刑部已經開始動手了。
在吳,蜀之後,中原大族終於等來了被清算的這一天。
各地的郡守們接到了命令,開始派人動手,以先前收集的諸多罪行,開始強行遷徙,遷徙的方向是在南方。
一時間,天下各地皆是百姓們的哭泣聲!!
如虎似狼的甲士們衝進良善百姓們的家裡,毆打他們的家奴,搶走他們的糧食,封鎖他們的庫房,霸佔他們的耕地和府邸,用甲冑和強弩來栽贓他們,殺害那些想要抵抗的人。
一座座高大的鄔堡被攻破,熊熊火焰燃燒了起來。
在反抗者的慘叫呻吟之中,甲士們摧毀了一個又一個目標。
深受這些百姓恩德的佃戶家奴們被甲士們拽了出來,並且給予他們耕地,強行要求他們去勞作!
至於這些良善百姓們,他們則是被強行送上了馬車,只許保留一點的家產,成羣結隊的朝着南邊走去。
道路上能看到騎士們揮舞着手裡的長辮,婦女和孩童們哭泣着,他們坐在馬車上,朝着未知的遠方前進。
哭聲之悽慘,就連洛陽內的這些名士們都能聽到。
這是大魏建國以來都不曾有過的慘劇。
他們實在是坐不住了。
原先皇帝出手對付吳人,對付蜀人,他們都能接受。
因爲那些人是戰敗者,皇帝有權去處置這些俘虜,強行遷徙對他們來說是恩賜!
但我們是魏人啊!
我們跟隨皇帝許久,立下了豐功偉業,爲何也要遭受這樣的對待呢?
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樂祥渾身都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也不知是誰先開的頭,大家忽然抽泣了起來,哭聲越來越大。
崔贊開了口。
“勿要哭了。”
衆人這才停下來,樂詳隨即開口說道:“我們不敢再去找荀顗這樣的人了,荀顗實在是諂媚小人,只怕他會出賣我們來換取他自己的平安,這次來找崔公,就是希望崔公能領着我們勸阻陛下,讓他勿要做這樣的暴政啊!”
“這些人犯了什麼過錯呢?爲什麼要被這樣的對待呢?”
“難道就因爲他們的先祖立下過功勞,有家產,有耕地,就要遭受這樣的對待嗎?”
“他們的耕地也不是搶來的,是立功而得到的,他們在地方上也不曾作惡,反而是善待百姓,給與沒有生計的百姓們活路,還常常出面救濟他們。”
“廟堂沒有了錢財,就用一些小小的過錯爲由,要搶走這些人的家產,將他們驅趕出自己的故土,這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啊?!”
崔贊板着臉,沒有說話。
這些人這次終於是沒有再找荀顗了。
大概是因爲荀顗出賣隊友的速度越來越快,讓他們都不敢再去輕易招惹了。
但是因爲這次是直接面臨了巨大的創傷,他們又不得不聚集起來想辦法。
曹髦的名聲在這一刻也是徹底的崩潰,當然,是在士人這裡的名聲。
他又一次被衆人拿出來跟始皇帝比較。
都完成了大一統,都是用酷烈的法家手段來禍害天下。
這就幾乎是指着曹髦的鼻子罵他要二世而亡了。
衆人心思各異,卻都看向了崔贊,“崔公”
崔贊長嘆了一聲,他站起身來。
“又有什麼辦法呢?”
“當初的那些大臣們,如今還剩下多少人呢?”
“勸阻陛下,要如何勸阻?”
崔贊肆無忌憚的說道:“天下的軍隊都在陛下的手裡,各地的將軍們,毌丘儉,夏侯獻,王基,文欽,羊祜,馬隆,文鴦,霍弋可有一個是能站在我們這邊的?”
“更別說那些校尉甲士們了,他們唯陛下是從,就是毌丘儉要召集這些人反對陛下尚且做不到”
“再說地方官員們,天下的刺史,可有一個人敢與陛下叫板的?各地的郡守,哪個不是陛下所提拔上來的?你們能說動誰呢?”
“廟堂之中,華表,王昶,何曾,鍾會,鄭袤,魯芝,杜預,魏舒,華廙,甚至是連裴秀之流,可有一個是願意支持你們的?”
“華表最先辭官,表示願意搬家到江陵,陛下給與他不少錢財,王昶毌丘儉等人更是主動下令讓宗族配合遷徙,何曾就不用說,陛下都還不曾下令的時候,他的族人就已經遷到各地去了”
“天下上下,都已經是陛下的人了,沒有機會,也沒有任何的辦法無論是百姓,商賈,是軍隊,是大臣,還是郡守,乃至是宗室,沒有一人願意去反抗勸阻。”
崔贊看向了衆人,“你們說想要與我相見,想要一同找出個辦法來。”
“就我們這些人,手裡沒有半點的權力,論謀略才能更是比不上廟堂羣臣,還能有什麼辦法來勸阻陛下呢?”
聽到崔讚的這些話,孫該忍不住問道:“崔公,難道我們就這麼看着陛下行暴虐的政策而無動於衷嗎?”
“那你想要怎麼辦?”
“去領着你的那些家奴們造反嗎?一個縣令都可以將你鎮壓!”
“還是說伱要上奏勸諫陛下?”
“陛下若是能被你勸動,他還會下令去做這樣的事情嗎?”
崔贊質問了幾句,隨即又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忽然就泄了氣,“都回去吧”
“自從陛下登基那會,就不斷的有人想要對付陛下,想要勸阻他,想要改變他的想法可直到如今,也沒有一個是成功的,死的死,走的走就連刺殺這樣的事情都出現了,可沒有任何的用處。”
“陛下之勢,已是不可阻擋了,你們甚至連反對他的話都不敢說,只敢偷偷的講一聲勸諫,我說起軍隊的事情時,你們的臉色蒼白,幾乎癱坐在地上,對陛下的懼怕已經達到了這樣的地步,難道還想要去反對陛下嗎?”
“且任由陛下去做吧。”
崔贊看向了遠處,“吾等已經無能爲力了,我明日就要上書請辭,然後領着族人往吳地了”
“我這次跟你們相見,就是爲了說這件事,順從陛下,尚且還能留住性命,至於大魏社稷,便交由陛下自己去治理吧。”
崔贊說完,便再也不說話了。
衆人也只是沉默着。
燭火在黑暗裡不斷的搖曳。
衆人的神色茫然,他們怎麼也不明白,事情爲什麼會發展到如今的地步,當初那個孤身進入洛陽的少年,又是怎麼會變成如今這般可怕的主宰者,勢不可擋。
屬於他們的時代,似乎就這麼被打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