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謝宜章走了。”陳爲的聲音在黑暗中恭敬刻板。
月光斜照牀前,半躺的人張開眼,懶洋洋道:“徒勞而返?”
“是。”
牀上那人笑了,月華在眼底閃爍,帶出一抹歡欣得意,“想不到皇家還有這種值得交的朋友。只可惜,朋友雖然重要,她還是執意留下了。陳爲,你說是麼?”
“是。”
晨風清爽,今早天氣不錯。夏雲依擡頭望天,做着深呼吸。
從隔牆走到這邊,途中不斷深呼吸,直至來到那扇門前,夏雲依仍覺得胸中空氣不夠。
擡手觸上門板,又收回。他還在睡麼?最好是的。可他要是沒睡,第一句話說什麼好呢?
“昨晚睡得好麼”?不行。這話是昨早他問她的,今早再由她來反問,豈不尷尬到死?
“今天天氣不錯”?也不行。對他晨昏定省還要談論天氣,她是他什麼人啊?
她是他什麼人……什麼人都不是,一個普通醫者而已。對了,她是醫者,要問病纔是最正確的。對,就問他昨天服藥如何。
亂糟糟的心安穩多了,夏雲依理理衣裙,擡手敲門。
咿呀——
門開了,卻開在她敲響之前。下落的手不及收回,意外撫上一襲外衫,柔滑的絲緞帶着微暖,甚至透出隱約心跳。
“咦?夏姑娘。”墨言笑逐顏開,一擡手,牽起落在自己前襟的那隻手,“我正要去看你呢,不想你就來了。”
“啊,是麼……”夏雲依慌忙將手抽回,半垂視線盯着對面的月白衣衫。和他說話,平靜地說話,糟糕,剛纔想好要問什麼的?忘記了。
“夏姑娘,你還好吧?臉這麼紅。”
耳畔氣息臨近,額頭覆上一隻手掌,軟軟的,有些涼。
夏雲依立刻彈開,退幾步勉強笑笑:“沒事,沒事。”
“怎麼沒事?真的有點燙呢,應該吃些柴胡。”他緊跟過來,湊近瞅住她,一臉認真。
“什麼?”她不覺一愣,脫口道,“別班門弄斧了,你要充大夫還早得很呢。”
墨言赧然,偷偷扮個鬼臉,瞧着她笑嘻嘻。
夏雲依也笑了,緊張尷尬一掃而空,忘記的問話又想起來:“你昨天吃藥了麼?”
“……吃了。”底氣似乎不足。
“嗯?”夏雲依蹙眉,盯着他,“真的?”
“真的。”墨言點頭如啄米,點完又補充一句,“陳爲說,煎的火候不好。”
哦,對了。她忽然想起,昨早陳爲好像對她說過這事兒,但她彼時忙着尷尬,根本沒聽進去。
“今早的藥吃了麼?”
“還沒煎好。”
“那你回房等着。”
老實、聽話、不黏人,那就不是墨言了。她嘆口氣,看一眼趴在旁邊的人。
都說讓他回房等着,可他還是跟來了。本想把陳爲留在藥廬,看着自己煎藥,誰知表少爺任性一起,將人攆走了。
“以後還給你喝火候不足的藥。”夏雲依撿塊茯苓丟過去,無奈嗔道。
“唔。”
墨言揉揉砸到的額角,笑眯眯,“好啊。”
“好?那你別想痊癒了,終身與藥爲伴吧。”
“嗯,我也這麼覺得,還是不要痊癒的好。”墨言點點頭,十分認真。
“怎麼?”夏雲依愕然,停了動作看着他,“你不想痊癒?”
“以前很想,現在不想了。”
“爲什麼?”
“以前想,因爲覺得只有痊癒纔會過得開心,不再被人異樣看待。現在不想,是因爲有了夏姑娘。”墨言雙手托腮,望着她眉目含笑,“只要夏姑娘在,我就覺得開心,何必去管那些外人如何看我?這樣想來,終身與藥爲伴就會終身開心,不是很好麼?”
藥沸了,砂鍋的蓋子被熱氣頂得輕晃。
她伸手揭開。一陣熱氣蒸上來,迷濛了視線。蓋子很燙,熱度從指尖傳入,彷彿燙到了她的心。
她是醫者,註定終身與藥爲伴。而他情願不能痊癒,只爲與她長伴。
他和她之間,竟要如此維繫麼?
夏雲依垂眼盯着翻滾的藥湯,聲音低得像在自語:“那也不用與藥爲伴吧。”
“要的。”他猛點頭,囁囁地像怕說錯話的孩子,“夏姑娘是神醫,外面很多人想請你醫病,如果我的病好了,你就會離開,不再回來了……”
話音越來越小,他垂頭趴在那裡,手指扒拉着藥材,像被遺棄一般。
“不會。”
“嗯?”
“不會有很多人請我醫病,我也不想當什麼神醫。”她目不轉睛盯着藥,自言自語,“真的不會。”
外面有無數人想請她醫病,她也的確號稱神醫,但她卻覺得自己這次很誠實。
城東的別院雖說不太幽靜,但較之憩雲別院,這裡就方便多了,比如現在。
目光掠過身邊的熙熙攘攘,夏雲依由衷感慨,京城最繁華的東西長街果然名副其實。
從別院出來,只要過一條巷子,就到了東西長街的街口。這半個多月,她隔三岔五就要來長街轉轉,目的地只有一個,藥鋪。
雖然墨家的藥材取之不盡,但她更喜歡獨自去各家藥鋪看看。因爲有時候,藥鋪掌櫃更樂意在神醫面前,將自家珍藏的稀有藥材拿出炫耀。
“快點快點,慶善藥鋪又在施藥,晚了怕挨不上了。”
“不會啦,慶善藥鋪的掌櫃心腸好,說施藥一天就是一天,再晚也不會不給的。”
兩個路人擦身而過,匆匆奔向前頭人羣匯聚的地方。她聞言一笑,也往那裡走去。
人頭攢動,離着丈餘將藥鋪門口圍個水泄不通。夏雲依莞爾,這種場面幾乎每月都有一次,見怪不怪了。
繞過取藥的人羣,她步入藥鋪,拂衣笑道:“周掌櫃,看這陣仗,下次我再擠進來時,怕要討你一副傷藥用用了。”
櫃檯裡探出個肥胖的腦袋,看清是她,立刻笑得連眼也沒了。
“哎呀,夏神醫!真是稀客,小號蓬蓽生輝啊!”那肥胖的周掌櫃迎上來,兩道小細眼眯成了縫。
“少來客套了。”她看一眼門外,嘆道,“藥鋪施藥並不難
得,但像周掌櫃你這樣每月都施的,就真難得了。”
“哪裡哪裡,能得神醫稱讚,小號有幸。”周掌櫃撫着溜圓的肚皮,滿臉是笑,“生意人麼,買賣第一。但做這一行的,賺錢更得有點良心不是?”
夏雲依點頭,瞥着那根粗胖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碩大的扳指晶瑩碧透,真是生意人。
“夏神醫,您還在墨家給人看病?”周掌櫃轉着翡翠扳指,笑得討好,“不知藥材可趁手麼?小號藏了幾味好藥,是別處都沒有的,您要不看看?”
墨家的錢,誰不想賺?該出手時絕不手軟。
她微微一笑:“不想看我也不來了。”
珍藏的藥材果然很好。夏雲依點點頭:“這幾味都要,我待會兒要去別處,勞駕掌櫃派人把藥送到城東的別院。”
“放心,放心。”周掌櫃撫着肚皮,笑沒了眼。
“夏神醫,聽說歹人入室劫財,傷了墨家表少爺。唉,真是作孽!表少爺本就病得可憐,偏又遇上這等事。那些人真是該死,該死!”
閒聊的話題觸及了心頭隱痛,她眯起眼,神色冰冷。
“那些蜘蛛早就該死。”咬牙迸出低低的話,夏雲依拂袖而去。
“啊,夏神醫慢走……”周掌櫃追出門口送客,直看着那抹身影沒入人海,才折回鋪子。
“這些都要,嘖嘖,首富就是首富,神醫就是神醫,不含糊。”
肥胖的手掌掃過桌上藥材,一株雪參忽然斷成幾截,周掌櫃愣了,拿起斷參喃喃自語:“呀,都捏斷了,夏神醫幹嗎忽然生這麼大氣啊?”
兜兜轉轉幾家藥鋪,又訂下幾味好藥材。她看看天色,該回去了。
想起出門前,那個鬧着要跟出來的人,夏雲依不自覺笑了。不是不想帶他一起,而是不敢。蜘蛛的事情還沒了結,他的身份又太扎眼,這樣的險,她不願再冒第二次。
“麥芽糖——新做的麥芽糖——”
一陣甜香飄來,她止住步,看向街邊。
“姑娘,嚐嚐吧,這糖很甜的。”小販熱情招呼。
很甜……她望着琥珀色的糖,抿了下嘴。
“姑娘,姑娘?您要買些不?”小販再次開口。這姑娘真奇怪,盯着麥芽糖發呆。
“哦,給我一包。”被冷落的那個人,是需要買點糖哄一鬨的。
回到別院,夏雲依徑往後院,卻在穿過花園時停了下來。
涼亭內輕紗隨風,有個背影坐在那裡,低着頭正專注於什麼。
夏雲依瞧了一會兒,走進亭子。
“在看書麼?”
“夏姑娘。”背影聞聲回頭,看見她一臉歡欣,“你回來了,累不累?”
夏雲依微笑搖頭,目光落在石桌上。竹篾、薄絹、顏料,還有一本攤開的紙鳶全圖詳解。
“我做的不好。”墨言慌忙將圖合上,有些羞赧,“上次那個太小,說好要做個大的送你,我太笨了,總是做不好。”
夏雲依笑了,拿起竹篾紮成的筋骨,一邊端詳一邊道:“不會啊,你才第二次做,已經做成這樣,很好了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