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淡淡瞥視了殿上的文武百官,眉宇之間暗藏怒氣,卻不曾發作,反而給人一種壓抑人心之感。
“衆卿家覺得此事該如何處置?”
殿上一片鴉雀無聲,許久之後,才發出細微的討論聲,只是討論了一會兒,還是衆說紛紜,沒有統一的結論。
終於有人站了出來,第一個開口,一臉憤憤不平。“皇上,蔡將軍做事如此莽撞,還未鎮壓苗人暴亂,就已經起內訌了,如何讓其他將士服氣?微臣認爲,蔡將軍有勇無謀,不但要軍法處置,這軍中主帥的位子也該讓賢,他更適合衝鋒陷陣,而不是指揮三軍。”
“皇上,大軍已經到了西南苗地,軍中的紛亂理應放一放,以大局爲重。如今撤掉蔡將軍的主將,反而容易動搖軍心,再者副將軍身受重傷,自顧不暇,哪有精力統領衆人?”有人站出來,爲蔡敢說話。
“濮將軍不能當主帥這是自然,難道金雁王朝這麼多武將,人才濟濟都是說瞎話不成?蔡將軍在軍中如此胡來,儼然無法無天,此人粗俗不堪,除了一身怪力,還有什麼配得上他將軍的名號?哪怕他們在西南,也要讓所有將士明白,軍中不是任何人胡鬧的地方!”
殿堂上,一瞬間宛若炸開了鍋,文官和武官各成一派,原本平日裡積壓下來的芝麻綠豆、雞毛蒜皮不少,積怨也不少,正好有個出氣的關口,誰也不跟誰客氣,漸漸的,話鋒雜亂起來,還有幾人開始指桑罵槐,好不熱鬧。
站在最前面的男人,一襲紅色華服加身,頭上一頂精緻絕倫的黃金流蘇冠,玉身長立,俊美無儔的面龐上並無太多喜怒,花瓣色的薄脣勾着若有若無的笑意,仔細看上去,彷彿還帶點嘲諷的味道。
他便是朝中權勢滔天,卻又張狂不羈的靖親王,也是上早朝的衆多官員之中,唯一不着朝服,想來就來,想不來就不來的人物。
平日上早朝有些無趣,今日卻不同,瞧,大傢伙吵得熱火朝天,恨不能手指戳到對方的鼻子上,不知如果無人喊停,這莊嚴肅穆的殿堂裡,會不會看到文武百官打羣架的精彩場面?
討論了半天,還是沒個結果,終於皇帝看不下去了,沉聲道。“朕認爲蔡將軍分不清輕重緩急,理應受到懲戒。況且濮將軍斷了一臂,實屬無妄之災,西南氣候溼熱,不利他養傷,而此事的確是蔡敢惹出來的,他有錯在先,不如就讓他護送濮將軍回京救治,如何?”
“皇上,兩位將軍同時離開軍中,下面的就只有副將了,恐怕他們能力不足,威嚴不夠啊。”
“衆卿家就不能推舉其他適合人選?”
皇帝此言一出,倒是有兩名武將自告奮勇,毛遂自薦,只是見皇帝表情冷淡,似乎不太滿意,心裡打起了退堂鼓。
之後,其他官員不甘示弱,報出了一大堆名字,但是權衡之下,有些都是邊城守將,又會牽扯到一番人事調遣,耗費不少時日,並不是最佳選擇。
皇帝不耐煩地掃了一眼,衆官員的腦海裡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如今手握三十萬兵權的人正是靖王,按理來說,靖王雖然沒有武藝,但那腦子是沒的說,若是給他配兩個將軍,拿下西南叛軍一事還不是妥妥的!以靖王的威嚴,必然能比任何一個武將還要鎮得住三軍,更別提他鐵血手腕,惡名在外。軍心渙散?也要看他們有沒有這個狗膽。
只是,文武百官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眼瞪小眼,終究是沒人敢第一個提出龍厲的名字。滿朝文武,幾乎大部分都吃過靖王的虧,再看此刻龍厲依舊一副散漫模樣,彷彿事不關己,偶爾一個漫不經心的眼神掃過,便讓衆人心虛地移開視線,低下了頭,生怕心中想法被他看穿。
下面衆人的想法,龍奕一看就明白,他暗暗緊握龍椅的扶手,眼神變得深遠。一切不是他多心猜忌,而是龍厲在朝中已然是中流砥柱,大勢所趨,他已然形成了自己的一股勢力,攀附他的人,必然以他馬首是瞻,跟他對立的人卻又不敢觸怒他。
沒有一個臣子敢公然違逆龍厲,這便是最可怕的一點。
然而,哪怕他是親王,他也只是臣子,這些年龍厲實在囂張跋扈,幾年前他可以容忍,樂見其成,是因爲他需要龍厲幫他剷除不站在他們兄弟這邊的勢力。但如今龍厲羽翼豐滿,文武百官見他無不惶恐,烈火烹油如他的聲勢,但在龍奕眼中,這已經過了頭,不能繼續放任自流。
更別提……龍奕一個月前聯想到的想法,還未得到證實,秦長安是陸青晚,已經板上釘釘,不過她是否當真是及其可貴的藥人,如果是,這樣的寶貝留在靖王身邊,而不是他堂堂一國之君,他還得好好研究其中的門道。
周奉嚴一事,他沒再追究,周奉嚴是生是死,是否當真被江湖人所救,還是被靖王府藏起來,都已經變得不再重要。
即便他可以再把周奉嚴抓回來,嚴刑拷問,一旦周奉嚴還是保持緘默,無異是浪費時間,而他已經在無意間聯想到他們幾人的關係,就沒有多此一舉的必要。
官員不敢說出靖王的名字,那是畏懼靖王的手段,龍奕對他們失望之極,朝廷花了大筆銀子養着的,都是一羣膽小如鼠的廢物嗎?!
大手握拳,鬆了又緊,牙根緊咬,在不知何時起,整個王朝竟然無人可以壓制靖王?
是了,原本朝中的幾隻老奸巨猾的狐狸,倒是不跟靖王爲伍,但正因爲他們同樣威脅到他的地位,早就被靖王一個個都剝下了狐狸皮,不能繼續在他們眼前招搖過市。
龍厲太狂了,狂的無人能夠約束他,而這樣危險冷血的男人卻偏偏是他一母所生的弟弟,這讓龍奕糾結不已,只是日復一日面對這般龍厲掌握絕對主動的局面之後,他的糾結和愧疚,早已被不甘和慾望控制了。
要想集中權力在自己手裡,就不能給龍厲如此龐大的自由,哪怕,他們是兄弟。
皇帝面色冷凝,淡淡開口。“朕認爲,靖王在軍中頗受將士愛戴,掌管兵權,若靖王能親自帶兵,軍心沸騰,必能一鼓作氣地鎮壓暴民,安撫西南之亂,不負衆望。過去靖王鮮少帶兵打仗,是因爲朕顧慮到靖王的身子,經過這兩年的觀察,靖王身子已經徹底轉好,若能多些歷練,也是一件好事。只是不知靖王是什麼意思,你覺得是否能夠勝任?”
龍厲懶懶地掀了掀眼皮,長睫之後的黑眸裡閃過一絲陰鶩,但很快消失不見,嘴角微微一抿。
皇兄最終還是忍不住對他出手了呵。
不負衆望?衆望是什麼?他可沒聽到哪怕一個官員推薦他的名字啊。
他手握兵權不假,從未親自帶兵也不假,但他雖然不愛親自征戰,卻能把各個武將當成棋子,下好這盤棋,否則,他根本不可能讓那些武將對自己死心塌地。
再者,西南氣候溼熱,將士已經倒下一批,對他矜貴的身子而言,並不是一個適宜的地方。但他若是拒絕,恐怕皇兄又會給他扣上一頂推脫懶散的罪名;若是他答應,纔是皇兄想要看到的一幕,證明他這個親王,的確在爲金雁王朝做事,親力親爲。
再者,龍奕的確很想把他支開,臣子怕他這個親王,勝過天子,這本是一樁足夠讓他警惕震怒的事了。
不過,太輕易地答應皇兄,順遂皇帝的心意,演繹一個忠心耿耿爲王朝效命的忠臣角色,又不是他一貫的行事風格。
龍厲氣定神閒地說:“皇兄,我的身子自然是養好了,但眼傷卻是剛剛痊癒不久,大夫吩咐短期內不能舟車勞頓,否則容易復發。西南不省心,我倒是想爲皇兄除去這個後患,怕只怕有心無力啊——”
推脫!藉口!龍奕眼神忽明忽暗。
聞言,各位官員臉上表情截然不同,極爲精彩,靖王婉拒,這是情理之中的事。畢竟他可不是一個容易拿捏的臣子,自從經歷過二十歲那道坎之後,此人格外惜命,除了一年兩回去軍營審視練兵之外,將士就再也見不到他的面了。
皇帝都開口讓靖王去西南鎮壓暴民了,若是其他臣子,豈敢不從?先帝雖然走了,但靖王終究還是仗着自己的身份,恃寵而驕了吧!
文武百官大氣不敢出,無心看熱鬧,皇帝是靖王的親哥哥,對這個親弟弟向來是很寵愛的,想必靖王婉拒,皇帝也不會固執己見。
誰曾想,皇帝卻笑着問。“是哪個大夫說的?該不會是你家裡的那位吧?”
誰不知道靖王妃是北漠的女神醫,還有個“北漠觀音”的名號傍身,只是這看似輕鬆調笑的口吻,他們兩兄弟能夠勉強消化,他們這羣看官則想笑也不敢笑啊,該不會威風八面、陰毒狠辣的靖王私底下當真是個妻奴吧?
龍厲笑而不語,只是明明一副笑臉,卻沒有給人溫煦如風的感覺,相反的,那張魅惑性感的臉龐此刻轉爲一抹詭譎的陰冷。
“朝政大事,身不由己,靖王妃出於關切之情朕可以理解,不過一個女人,理應成爲男人做大事的後盾,而非給自己男人扯後腿。若是這次辦妥了,你爲王朝建功立業,她身爲靖王妃豈不也臉上有光?”皇帝揮了揮手,打量着龍厲臉上稍顯複雜難懂的表情,眸子裡摻雜着一分認真,緩緩開口。“朕讓你帶兩名軍醫前去,不但能把靖王的身子照顧好,絕對不讓你舊傷復發,而且,還能儘快讓生病的將士儘快痊癒,如此一來,你也可以讓靖王妃安心了。”
嘲弄地勾起薄脣,爲了能讓他接受命令,在這個只能議論朝中大事的地方,竟然把他家的女人都搬了出來,說服他花了不少功夫,他還能不答應皇兄嗎?畢竟,皇兄看起來是很想把他送到西南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去呵。
若繼續僵持,便該責怪他敬酒不吃吃罰酒,還是應該趁着皇兄給他個臺階,他就爽快地下去?
“朕再給你找兩個武將,如此一來,你在軍中壓陣,有什麼危險大可讓他們擋在你面前,如何?”
龍厲在心中冷冷一笑,武將再加上軍醫,不就齊活了?根本沒有他必須出場的理由,但他卻勢必要走一遭。
見皇帝說的口水都要乾了,接下去也不見得能看什麼熱鬧,龍厲這才慢條斯理地拱手。“臣弟接旨。”
高高在上的皇帝卻因爲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漸漸鬆了一口氣,至於龍椅扶手上的拳頭總算舒展開來,他定定地跟龍厲對望,鎖定那張俊美又張揚的面孔。
不知何時開始,他越來越難以在龍厲的臉上看到兄弟倆的相似之處,龍厲俊美的人神共憤,卻又沒有半分陰柔,龍厲的眼神有時候是一種無聲的恐怖,宛若一口古井,一眼看不到底。
“衆位愛卿,此事就這麼敲定了。”
“臣附議。”
各位官員還是不免心生狐疑,皇帝派靖王去西南,當真是給靖王一個立功的機會嗎?以靖王如今的地位,他根本不必親自統帥三軍,若他凱旋而歸,皇帝還要給他加官進爵,封他爲什麼纔好?他已經是親王了啊,再尊貴的皇子也不過如此了吧。
若皇帝跟先帝一樣疼寵這個年紀最小的皇子,理應爲他擋掉所有的危險,而不是說服他去那種很容易生病中毒的溼熱地方,哪怕軍醫隨身帶着,還是會有天降而來的意外不是嗎?
皇帝此舉,實在是讓人看不太懂,看上去像是器重靖王,卻又不像目的如此單純。
果然,聖心難測。
靖王府。
“爺,您真要去西南苗地?”慎行疾步跟在龍厲身後,眉頭緊鎖。
龍厲置若罔聞,隨口說道。“你還有半天時間準備。”
就在他準備直接去往松香院時,不經意地擡起眼,瞥見站在前方花園拱橋上餵魚的秦長安,此刻春日暖陽照在她身上,她嘴角微彎地俯視着池塘裡的錦鯉。
他猛然停下腳步,眯起眼凝視着她的臉龐,那張臉依稀與他記憶中的那名少女重疊在一起,其實她跟少女時代的陸青晚並無太大變化,身長抽高了點,完全不像北漠女人的高挑健美,依舊纖細玲瓏。只是二十歲的秦長安,眉眼之間多了一抹恬淡靜美,是個真正的女人了。
不知是否她學醫的關係,很懂得女人養身之道,若不是她靖王妃的身份廣爲人知,陌生人見了,肯定不會相信她已經生了孩子。那不贏一握的腰肢依舊看得他心癢難耐,小臉很嫩,氣色很好,依舊是他腦海裡那一朵無比鮮豔的紅玫瑰。
不知過了多久,秦長安才發現不遠處有一道熾熱的視線,膠結在自己身上,她循着目光望過去,卻見龍厲雙手揹負在身後,笑着凝望她。
一時之間,心中涌上幾分酸楚,她很想移開視線,不讓自己沉溺在他突然的溫柔之中。
自從師父出事後,他們表面看似重新恢復了往日的親密,實則不然。她內心有個心結,卻又不知該如何解開。
他們依舊同牀共枕,一起吃飯,就連她陪三個孩子玩樂的時候,他偶爾也會在場。
三歲的師兄女兒九九,快滿兩歲的義子如意,再加上一個才五個月大的親兒子龍羽,靖王府當真極爲熱鬧。
一個月的相處,九九已然不再對她感到陌生和膽怯,師兄被她第一時間派去隱秘地照顧好不容易撿回一條性命的師父,只能暫時把女兒寄養在靖王府。
九九是個活潑又粘人的女娃,如意又是出奇的懂事乖巧,兩個大孩子還會默契地照顧年幼的弟弟,秦長安已然很是欣慰。
每當這個時候,秦長安總會感受到幸福的滋味,當初她在北漠沒想過自己的將來是什麼樣的,她會嫁給何等的男子,但她向來並不畏懼命運加註在她身上的一切,包括好的,也有壞的。
她曾想,此生若能得到一個男人矢志不渝的感情,也算不白活一世,年幼品嚐的孤獨,讓她更渴望兒女成羣,家庭美滿。但若是她沒有這樣的命,她也不怕,沒有感情的貌合神離她不屑,以她的性子,大不了休夫,自己也能把生活過成一朵花。
而當她擡起眼的時候,龍厲總是在一旁從容地坐着,看着三個孩子打成一片,久久和如意搖晃着手裡的撥浪鼓給龍羽取樂,實在是一副很可笑卻又說不出的和諧畫面。
雖然一開始他的存在總是震住了九九跟如意,看得出來他們兩個有些怕他這位大人物,不過秦長安相信,那是他能對他親生骨肉之外的孩子釋放出來最大的善意了。
他們真的不該對他有更高的奢求,畢竟這個男人,從來都不是走平易近人那條路的。
從思緒之中抽離,秦長安發現龍厲已經舉步走到她的面前,他摟住她的腰,跟她一道面對拱橋下的池塘。
水面上飄着睡蓮,綻放了幾個粉色紫色黃色的花骨朵,金紅色的錦鯉怡然自得地在荷葉下搖曳生姿,暖風徐徐,吹拂着她一縷落在臉頰旁的髮絲,她轉過臉來,面向他。
“今天這麼早?”
“有事跟你說。”擱在她腰際的手掌暗暗加大力道,把她摟的更靠近自己,他沒有讓任何人來跟秦長安傳達命令,便是想親自告訴她,他更想看看這個女人知道了那個消息之後,臉上會有何等的表情。
“本王要去西南苗地,鎮壓暴民。”
心口彷彿被人揍了一拳,她來不及細細品味是何等滋味,微微一愣,不假思索地問。“朝廷不是已經派人去了嗎?怎麼還要你出馬?”
在那雙總是愛憎分明的美眸中,他不難看清裡頭的驚詫和抗拒,他垂眸微笑,語氣極爲平和。“蔡敢把副將軍砍傷,需要一個主帥壓陣,皇兄便把本王派去了。”
她身子一震,但因爲他過分冷靜的語氣,而稍稍緩解了剛纔的不安忐忑,卻沒發現他眼中的笑意有一剎那被眸光中的沉着所取代,不過,稍縱即逝,快的根本讓人捕捉不到。
“什麼時候走?”
“明天。”他又笑,臉上卻沒有半點陰狠。
“明天?這麼快?”她不像他,笑不出來,心,揪的緊緊的,緊到竟然會覺得有點痛。
明明一場無形的冷戰,依舊橫亙在他們之間,讓她無法像之前一樣跟他交心,可是一聽到他要離開上戰場,偏偏又忍不住地擔心苦惱。
龍厲雖然抓着兵權,但他不喜歡去軍營,更別提親自上陣,她的擔心恐怕不是多餘的。
再者,她曾經在北漠軍營待過一整年,比任何人更清楚前線的危險,哪怕他周圍有人保護,但刀劍無眼,戰場無情,一切都是殘酷的。
或許這一仗,規模不算最大,但是西南苗地的環境複雜,地形氣候全都跟京城截然不同,但顯然情況萬分緊急,否則不會催促他明天就走。
她的心狂跳不止,讓她的腦海裡很快閃過過去的許多畫面,在牧場上他爲了讓她徹底放下當年被他強佔身體的陰霾而生生承受了她手裡的鞭子,他們在珍珠泉附近他爲了保護她而身負重傷,下江南因爲她被擄去惡鬼窟他寧願自斷手臂也要換來最佳營救她的時間……她不得不承認,哪怕她對他還有很多不滿意,哪怕她還有不少怨懟之情,但她的一顆心只爲了這個男人而激動狂跳。
她下了決定,直直地望入他那雙墨玉般深邃的眼。“我跟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