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
雅亦微笑着看着殿中坐立不安的桑, 已經有幾個時辰了，他就這樣看着他，一臉微笑, 卻一聲不吭。
在冥宮中的雅亦沒有戴面具, 但是面對着這張笑盈盈的臉, 桑更心虛。
“王。”
“嗯？”雅亦懶懶的應到, “桑你有事嗎？”
“屬下沒事。”
“哦, 那你沒事叫本王做什麼。”
“屬下是想問王，找屬下來有何吩咐。”
“沒事，就是看看你。”雅亦笑眯眯說出讓桑噴血的話。
沒事！沒事盯着自己看了幾個時辰, 他要是那麼好騙，也就白在雅亦身邊呆了這麼多年了。
但是, 他又不敢主動開口。
王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除了夙夭和慕兮之外, 他也是參與者。他實在是不想讓王爲了那個人毀了自己的人生，所以……
他不敢說, 甚至不太敢見雅亦，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泄露天機。
他很清楚的知道，雅亦是個什麼人，只要一個蛛絲馬跡, 他都會咬住不放。
雅亦突然說道：“桑, 我愛上了一個人。”
桑一愣, “王愛上的可是妖王？”
雅亦垂下眼簾, 微微勾脣一笑, 綠眸中閃過暗色，“不, 是紅樓裡的人。”
桑突然覺得很不安，“那是？”
“真珠。”雅亦柔聲道，“據說是玉莊的少主，家世也都不錯。”
“不行！”桑激動的打斷他的話。
“哦？爲何不行？他並不是人類，爲何不行？”雅亦嗤笑，“你是不是又想告訴本王，在本王不知道的時候又有了新的規定？”
“沒，沒有。”桑發現自己的失態，但是王絕對不能在喜歡上真珠，不然他做了這麼多事，又爲了什麼！“只是，真珠早已經嫁給碧落宮主，他不適合王您。”
雅亦笑擴大，“桑，你如何知道他早嫁給別人。”
“那場婚禮極其盛大，碧落宮娶的家主是男子，轟動了整個人界。”
“哦，轟動了整個人界，你知道本王卻不知道？”
桑心頭微慌。
“桑又是如何得知他不合適本王，你們見過嗎？”
“我們……”桑卡在了一半，不知道該要如何回答，他現在已經很清楚了，雅亦繞這麼大個彎子，不外乎就是要他自己老實交代。
但是，他又怎麼能說。
“桑，你沒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我嗎？”雅亦柔聲道，對自己的稱呼都不用本王，而是用我，如此的降低身份，是給桑面子，也是逼他。
桑深吸一口氣，“恕屬下無知。”
雅亦望着他又看了許久，淡淡嘆口氣，“你下去吧。”
他知道從桑這裡是套不出什麼話了，若真逼急了，只怕那傢伙真是會已死求全。但是，他可以感覺的出，這個真珠一定和自己有淵源，若不是如此桑也不會在每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表現的那麼護主心切。
但是，在他忘記的這段記憶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雅亦擡手覆上自己空蕩蕩的心口，他少的不止是心。
攀城。
雅亦站在被黃沙掩埋的破敗城池，千年的時光逝去的又何止一些記憶，連這樣的城池堅固都被歲月遺棄。
他不知道自己爲何要來這裡，更不清楚想找的是那個單純的小世子，還是他曾經錯失的回憶。
這裡他認識了最愛的人，這裡他度過最幸福的日子，這裡他任性的搶走一個人的一生，以爲能給他想要的幸福。
結果，卻毀了他一世的夢，連命都沒有守住。
打破命盤，作爲一個人，連輪迴都變得極其奢侈。
雅亦記得爲阮虞真尋找身體，但是，他記不得收集好的魂魄到底放到了哪裡。這些是他不該忘，也不會忘的。
現在卻都忘記了，連桑都不肯幫他想起。
他知道桑是爲他好，在擔心他，可是那些記憶是他的，沒有人有權利剝奪，不論是好的，壞的，幸不幸福，也沒有人可以隨隨便便的幫他下結論，強行幫他毀掉那份屬於他的幸福。
他不想忘記，不想忘記！
雅亦捂着痛的快要爆炸的腦袋，跪在攀城外的廢墟上，眼角的血色紋路越來越紅，一滴鮮紅落在沙上，迅速的消失在厚厚的黃沙中。
脖間帶着的那粒紅色的珍珠淚，發出一聲細小的喀拉聲，裂開一條小小的隙縫。
雅亦喝的暈暈乎乎的回到紅樓，墨綠色的眼眸摻着紅色血絲，顯得很是憔悴。不知不覺間，居然來到了四面透風，有屋沒牆的西院。
雅亦睏倦的眨眨眼，差點被腳下破爛的磚瓦絆倒，微風絲絲吹來，透過衣衫竟然有點冷。唔，果然是年紀大了，身體都變得嬌氣了。
纔要轉身，破屋裡居然傳出了說話的聲音。
“真兒，你不能再這樣折騰下去了。”落心焦的扶着靠在破牆上，軟綿綿往下滑的真珠。
“我沒事，你不用管我。”真珠醉醺醺的聲音傳來，有點含糊不清。
雅亦停住了步子，原來也是一個和自己一樣酗酒的人啊，有意思，去聽聽說什麼。
“你都這樣了還叫沒事？”落有些生氣了。“你是沒事，但是孩子呢？你還想不想要了！”
“要不要有什麼關係，反正他爹都不要他，人家連我都不記得，要孩子有什麼用……什麼用，嗯？你說，有什麼用……”
“說白了你還是放不下，真兒，你說過會爲了孩子好好的活着的，可是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麼樣子！你說過就是因爲是他的，所以你不能嫁給他，你現在做的又是什麼事！”落也提高了嗓門。
“我……嗝……是說過……那是因爲他死了！那是因爲不想連累他！那是因爲……我在乎他！”真珠的聲音帶着哭腔。
“我知道……”落低低的一笑，嘴裡好像咬了一口黃連，明知道苦的受不了，卻偏偏捨不得吐出來。
“可是現在……他不認識我！他忘記了我！他……他還跟別人在一起……”
“星兒他也許有苦衷的。”
“苦衷？有什麼苦衷，要是有的話他會不說？”真珠氣的瘋吼，“他就是個負心人！騙子！他說好等我的，可是他確失約，他毀了我的人生，我的幸福！”
“真兒，你不要這樣！”落拉住手在地上砸出血的真珠，“你傷害自己也於事無補啊！”
“我恨他，我恨他！陰雅亦我恨他！”
雅亦站在牆外，臉上退去了所有的血色，蒼白的如同一個病入膏肓的患者。他單手扶着牆，劇烈的頭痛讓他站立不住。
眼角的血色紋路瘋狂的擴張，蔓延，覆蓋了他整個右半邊臉。
陰雅亦，你是騙子！陰雅亦，我恨你！
陰雅亦，你是騙子！陰雅亦，我恨你！
陰雅亦，你是騙子！陰雅亦，我恨你！
無數的聲音在腦海中迴盪，雅亦難過的抱着頭，倒在滿是瓦礫的地上。
尖銳的瓦片刺穿了他的衣衫，割破了他的肌膚，尤其是膝蓋和手肘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血痕，血痕上沾滿了灰暗的塵土。
不，不要恨我！
不要恨我！
雅亦眼角的血絲中開始陸續滴出鮮紅的血滴，他脣色蒼白，微微顫抖。
不要恨我，求你。
求你，我愛你啊，不要恨我！
真兒——
胸前的血色珍珠淚轟然裂開，化作無數晶狀的小顆粒，消失在空氣中。
雅亦重重的一頭摔在地上，在暈過去的前一秒，他好像看到了真珠焦急的臉……
雲水閣。
真珠焦急的盯着牀上昏迷不醒的人，從發現他暈倒到現在已經一天一夜了，絲毫不見醒來的跡象。
想到聽到聲音出來後看到的景象，真珠就一陣心驚。
雅亦倒在廢墟中，整張臉是都是鮮紅的血跡，若不是他不容許自己倒下，只怕那個時候他就撐不住了。
他不是冥王嗎，不是很厲害嗎，爲什麼會這麼輕易的就倒下，還倒在那片廢墟中，他……是不是聽到了什麼……
落無聲的站在真珠身後，他覺得自己是如此的多餘，在這兩個人面前，根本沒有他插足的空間，但是，他又不能眼看着，不管。
“真兒，你好歹先喝口水吧。”
一直沉默的真珠終於說話了，“落……”
“嗯？”落認真的聽着，生怕落了一個字，真珠的狀態不好，所以聲音也很小。
“我們……分開吧……”真珠聲音很小，卻字字堅定。
“爲什麼……”落握緊手中遞到一半的杯子，“你不是說……”
“對不起，原諒我的自私……”真珠擡頭，慘淡一笑，“我想通了，我放不下星兒，丟不下關於他的一切，只要有他我就會把其他的所有都丟下不管。落……我不能自私的再拖你下水，你該有一份完全屬於自己的幸福。”
“可是……”
“對不起……”
“不用和我說對不起。”落淡淡一笑，早就知道的事實，早就明白的後果，等到發生了，爲何還會感到心痛。
“落？”
“我是自願的，所有的一切我都是自願的，你不需要道歉，不需要自責。”落微笑着摸摸真珠的長髮。
“不要再對我說應不應該，好不好……”
“謝謝。”真珠真心的道謝，爲他對自己的付出，爲自己給不了他的幸福。
落爽朗一笑，眉宇間神采飛揚，那樣的意氣風發真珠許久都不曾見到過。“真兒，你好好照顧他就好了，和離書我會派人送過來。從此以後……”落轉身向外走去，“我們婚嫁互不相干！”
真珠沒有看到，落轉身的瞬間，一滴晶瑩的淚從眼角滑落，在空氣中激起淡淡的波紋，晶瑩剔透，卻脆弱的不堪一擊。
終於，還是放手了。
落咬着脣，不讓自己太過於狼狽。
早就知道這場戰爭沒有贏得可能，只因他一句話，依舊選擇了披甲上場。
以爲日久總會生情，所以在他最無助的時候，主動伸出雙手。
自私的又何止真兒一個人，在愛情的戰役裡，又有多少正大光明。
不要和我說對不起，你不過是在錯的時間裡選擇了錯的人……而我，所有付出都是心甘情願。
放開你的手，在這個時候，你我都知道不可能再回頭。
不想說什麼違心的祝福，只願他能給你，我永遠都給不了你的溫度。
對你的感情，一直都無法說出口。
真兒，我喜歡你……
他可以爲你做的，我也可以，所以，請你，務必幸福……
不要讓我，後悔放手！
——你既然都知道了我明日要成親，就早該死了這條心，我是不會答應你的。你……不要癡心妄想！
——你不過是個小倌，連頭牌都算不上，你憑什麼讓我嫁你？
——星兒，你失約了……
——對不起……活着……我必須忘了你……死了……刻在心裡……
——我們根本就不該在一起，是你強行毀我姻緣，逼我走上這一步，陰雅亦，你要給我記清楚，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陰雅亦，我恨你！
無數紛亂的記憶在腦海中來來去去，無聲的聲音讓雅亦耳鳴，最後，所有的聲音，化作了六個字。
無數次的在腦海中放大，擴散……
陰雅亦，我恨你！
雅亦痛苦的蜷縮起身體，眼角的血紋不再滴血，開始漸漸淡去。心上的傷卻被生生的撕裂，流出潺潺的黑血。
不要恨我，這一世我沒有再去毀你的姻緣，沒有逼你去冥界，沒有非要和你在一起，不要恨我，真兒……求你……
不要恨我……
我只是想陪在你身邊而已……不要恨我……
如果恨我，是我因爲愛你。
你讓我情何以堪……
“星兒？星兒！”真珠心疼的抱緊在牀上痛的大滾的雅亦，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他會這麼痛。
“星兒，醒醒，你醒醒！”
雅亦緩緩的睜開眼，朦朧中好像看到真珠的臉，他慢慢的伸手在他焦急的眉心撫過。喃喃的說：“不要恨……我……”
真珠看着他醒來，還沒有來得及驚喜，眼前的人又緩緩的倒下，“我不恨你……我不恨你……星兒……你不要再丟下我不管，你答應過我的，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真珠已經顧不得驕傲，顧不得矜持，他要的不過是一個完完整整的愛人，爲何老天如此對他。
一次次的戲耍他，不，他不答應！
“乖……不哭……”趴着哭泣的真珠，聽到耳畔傳來虛弱，卻很溫柔的聲音，他驚喜的回頭，看到那雙熟悉的溫柔眼眸。
“星兒！”
雅亦溫柔一笑，眉目淡雅，溫潤如畫。他輕聲說：“我在。”
“嗚……你嚇死我了！”真珠邊哭邊抱怨，手卻抱着他緊緊不放。
“對不起……以後不會了……你剛剛說……不恨我？”他問的極其小心翼翼。
真珠吸吸鼻子，心疼他的不安，嬌聲道：“傻瓜。我怎麼會恨你呢。”
“可是……”雅亦記得他的恨，那樣的刻骨銘心，一千多年都不曾被消磨過。
真珠抹抹淚，笑道：“騙你的，我從來沒有恨過你，說恨，不過是害怕自己離開，你會忘記我……”
“真的？”
“嗯。真的。”真珠點點頭，是啊，我從來沒有恨過你，只是你太容易吸引別人，我害怕你會被人搶走罷了。
雅亦困難的動動僵硬的脖子，“我愛你。”
“我也愛你。”
“那個……我想起來……”
“起來做什麼？”
雅亦臉有點紅，小聲道：“我想親親你，可是，我動不了……”
真珠破涕而笑，“笨蛋，你不能動，我可以啊！”說罷，低頭溫柔的覆上他的脣。
原來，我們都不曾走開，只是看錯了方向，繞錯了路。
夙夭靠在大開的門上，無聲的看着擁吻的兩個人，輕輕的幫他們關好門，轉身離去。
——雅，若你先遇上的不是阮虞真，而是我，你愛的人會是我嗎？
——會吧。
他還是在乎自己的，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