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值,鈴鐺兒第一時間回到直房,把金葉子仔仔細細的藏進包袱裡頭,然後一個人坐在炕上捧着腦袋發呆,足有半個時辰的時間,人才活泛過來。
她支開了窗櫺,外面雪珠子輕輕的在空中打着旋兒,這麼冷的天,料想那監視自己的人也不會呆這麼久吧?!她四下裡一打量,果然沒有多餘的人了,她趕忙走到牆角一看,哼,真有一對腳印。
鈴鐺兒想,連彩娥這樣跟了太后那麼多年,一起吃苦熬過來的人,太后想殺的時候都毫不手軟,她這樣的又算得了什麼?!只怕等事成之後,自己也會是冰冷的屍體一條——說起來還是淑蘭高明,不愧是在宮裡浸淫的久了,故意在太后跟前犯了錯,然後領罰,太后看不上她,她的一條命自然也就保住了。
這時候失寵比得寵安全。人生就是那麼諷刺。
鈴鐺兒又張望了一下,小心駛得萬年船,才一步並作兩步的走到淑蘭的房門前。
她們是一羣人住的一個小院,其他人眼下都各司其職,這裡只有受傷的淑蘭和她,她輕輕敲了三下房門,裡面傳來一聲‘誰啊?’,她輕聲道:“姑姑,是我。”
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一條縫,淑蘭見是她一愣,她趕忙一個閃身進了屋,縮了縮脖子,道:“姑姑,你這裡怪冷的,怎麼不生炭?”
淑蘭沒有說話,佝僂着背,一瘸一瘸的往榻邊挪,鈴鐺兒忙過去扶她,小聲嘀咕道:“伺候你的小丫頭也給撤走了?只留你一個人?還不給生炭?”
淑蘭苦笑了一下,不答反問:“咱們素來沒什麼交情,難得你還能過來看我!不過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你找我什麼事!”
鈴鐺兒尷尬一笑:“姑姑,您怎麼能說咱們沒交情呢,都是一個宮裡幹活的,擡頭不見低頭見。是,咱們從前不多話,我不如湘依人那樣與您親近,走動的少,可即使您與那湘依人再好的情分,她也照樣不領你的情,生生的看着你受罰。她可爲您說過一句半句沒有?”
“彩娥那是老實。”淑蘭乜了她一眼道,“你不必來挑撥離間,你這種人我見多了,這些伎倆對我也壓根無用。彩娥這孩子死心眼,不會偷奸耍滑,自是不能與你相提並論的,你的心眼兒可比她多的多了。”
“是。姑姑不待見我應該。”鈴鐺兒不以爲然道,“只是您口中的彩娥但凡能有我一半的心眼兒,也就不會死到臨頭還什麼都不知道了!”
淑蘭聞言,驀地臉色大變:“你說什麼,你把話給我說清楚。”
鈴鐺兒嘆氣道:“我來找姑姑,的確有一事相求。”說着,又朝窗戶看了一眼,附耳低語道,“太后要我對湘依人下手,我給拖延住了,但拖得了一時拖不了一世,不瞞您說,我這人是貪財,好大喜功,可卻並不見得我願意幹害人性命的齷齪勾當。”
“你答應下來了?”淑蘭警惕的問。誰知道鈴鐺兒是不是太后派來試探她的呢?
鈴鐺兒點頭:“由不得我不答應。她是鐵了心要我來辦,我又不傻,我要真那麼幹了,往後我還活得成嚒?”
“姑姑,實話跟你說了吧,我能把事情告訴你,就是來向你討一個主意。這件事,太后是勢在必行,可我實在不願幹傷天害理的事,太傷陰德,偏又逃不出宮去。我要不想法子改弦易幟,我真沒法活了。你宮裡認識的人多,求你給我指條明路,看我能找誰去?”
淑蘭上下打量她:“你此話當真?”
鈴鐺兒道:“都什麼節骨眼兒了,我騙你作甚!我可不單單是爲她,也爲我自己。”
淑蘭沉吟半晌道:“唯今之計,只有去找皇后主子了,看她是什麼意思。”
“皇后能行嗎?”鈴鐺兒耷拉着肩膀,“我瞧着皇后還不如華妃和儀妃更厲害呢,她現在就是一甩手掌櫃,基本不管事。”
淑蘭白了她一眼:“華妃也行啊,你要是不怕落得和她宮裡那個丫鬟一個下場你儘管去投靠她好了!要知道,那可是她的家生丫鬟,潛邸帶過來的,瞧讓她給作踐的呀!按我說,太后要是獅子的話,她就是老虎,手段那是旗鼓相當,可你確定你不是從一個火坑跳到另外一個火坑?”
鈴鐺兒鄭重的點頭道:“是,姑姑說的有道理。”
旋即對視一眼,下定決心,要把這事通風報信予皇后知道。
到了正月裡,頭一天特別鄭重,因爲要討一年的吉利,飲過椒柏酒,皇后的宮裡便派人送來‘百事大吉盒’,裡面放的是柿餅、荔枝、桂圓、栗子、紅棗。大家分食,共享吉祥。
鈴鐺兒從凝香手裡把盤子接過來的時候順手把一張字條塞給她,凝香有些意外,但面上不動聲色,謝了太后的賞,回頭就告訴上官露知道。
凝香道:“這人倒是懂得見風使舵。”
上官露無精打采道:“芸芸衆生,都是各自求存。在宮裡,能沾着富貴的是錦上添花,沒機會升發的就求個平平安安,要是連最起碼的安全都受到了威脅,也就談不上什麼陣營了,誰能保住她的命,誰就是她的主子。人的天性使然。”
凝香道了聲‘是’,當夜,便按着上官露的吩咐,讓趙青雷把鈴鐺兒從永壽宮給提溜出來。
鈴鐺兒本來就沒睡,白天干了通風報信的事,不知道能不能成,忐忑的在炕上一個勁的翻烙餅。她們的直房是包括她在內的四個人的通鋪,另外三個人其中的兩個去當值了,只餘下她和另外一個,那個人一沾牀板就會周公了,只有她不安的翻身,結果翻到一半的時候,一個黑影突然籠下來,她還沒來得及叫就被人捂住了嘴,然後帶走了。
永樂宮裡早早的燒起了地龍,鈴鐺兒跪在皇后跟前瑟瑟發抖。
上官露望着一臉木然的趙青雷無語道:“你怎麼都不等她把外衣穿上再帶過來。”
趙青雷露出一種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啊……是屬下的失職。”
之後,就再沒人說話了。
鈴鐺兒等着皇后問她,她就可以一五一十的全掏出來,可那個把她抓來的侍衛跟門神一樣杵在那裡,一動不動,皇后身旁的侍女凝香和逢春也是好好地站着,主子不發話,她們就不妄動。
大抵一炷香之後,凝香實在熬不住了,以頭搶地,疾呼道:“皇后主子救我——求皇后主子大發慈悲,救救奴婢,奴婢願爲娘娘做牛做馬,肝腦塗地,報答娘娘的恩情。”
上官露擡眸道:“你要本宮救你?”
鈴鐺兒點頭。
“你願意爲本宮做牛做馬?”
“是。”鈴鐺兒又點頭。
上官露‘嗤’的一聲笑出來道:“本宮這裡不缺爲我做牛做馬的人啊。”
鈴鐺兒傻了。
上官露搖搖頭道:“你貿貿然跑來這裡求本宮搭救你,卻不告訴本宮事情的來龍去脈,你讓本宮怎麼救你?不由分說的把你從太后宮裡撈出來,本宮可不幹這樣的傻事,回頭太后找本宮算賬,本宮不佔理呀。難道也學着陛下的樣子和太后說看上了她的宮女?那太后的永壽宮可真是風水寶地,宮女一個比一個的搶手。”
鈴鐺兒明白了,眼珠子一轉,把心一橫道:“皇后主子明鑑,奴婢也是走投無路了,纔出此下策,並非有意要皇后主子爲難。皇后主子若是願意相信奴婢的,奴婢……”鈴鐺兒深吸一口氣,道:“娘娘,湘依人是太后宮裡出去的,但是太后怕宮裡的女子都有樣學樣,一個個的都不好好當差,學着去邀寵,長此以往,漸漸成風,着實不成體統。所以太后命奴婢想法給湘依人落胎,又怕湘依人會傷心,她們好歹主僕一場,太后是個念舊的人,便要奴婢瞞着湘依人,可奴婢惶恐,奴婢經手的到底是一條人命啊……心裡着實不落忍,而且奴婢聽說陛下和皇后主子極爲重視湘依人今次的胎,奴婢不敢冒失行事,故此特來求皇后的旨意,奴婢……不知道該怎麼辦?”
上官露笑眯眯着看鈴鐺兒道:“你口才真是不錯。”
鈴鐺兒面上一哂。
“你這樣的人在永壽宮那麼久都沒拔頭,當真是埋沒了!”上官露道,“你要是男子,該去當言官,黑的也能叫你粉飾成白的。”
鈴鐺兒垂頭無奈道:“娘娘過譽了。奴婢微賤。”
她當然知道自己來投誠投的非常沒有誠意,她也想十分坦白的對皇后說:太后他孃的就是一個賤人,要謀害人命不算,謀害的還是跟了她好多年的忠僕,臭不要臉!
可她不能啊……她要是那麼傻了吧唧的說了,回頭皇后把她往太后跟前一告,她怎麼辦?下場估計比死更慘吧。
夜深了,上官露也想就寢了,便不打算和她繼續繞圈子,直截了當道:“你要本宮幫你,可以,本宮不需要你做牛做馬,你只要幫本宮辦好一件事即可。”
鈴鐺兒伏地磕頭道:“別說是一件事,就是一百件,奴婢也答應。”
“先別答應的那麼快。”上官露哼笑道,“本宮要是讓你按着太后的旨意原封不動的照辦呢?你辦,還是不辦?”
鈴鐺兒面露驚懼,旋即咬了咬脣道:“辦,既然太后和皇后主子都讓奴婢辦同一件事,可見此事絕對是錯不了的,奴婢一定照辦。”
“你是個聰明人。”上官露再次讚歎道,“識時務,知趣,怕死,又膽大,懂得鑽營,兩面三刀。雖然如此,可是你這樣的真小人還是要比那些僞君子實在的多。古人云‘無癖之人不可交’,本宮幫你。但是誠如本宮所言,你也要幫本宮辦一件事,事成之後,本宮還你自由。但是你要知道,你想要活着,首先就得先去死,只有你死了,太后纔會放過你,否則,別說天涯海角,就是在宮裡掘地三尺,你也會叫她找出來。”
鈴鐺兒臉色慘白,事已至此,沒有回頭路了,她硬着頭皮,問道:“皇后主子,奴婢……奴婢要怎麼先去死呢?”
皇后笑道:“宮裡,只有一個地方是讓死人去的,而且,沒有人會去那裡找你,你替本宮辦完事後,你要在那裡呆上幾年,你見不得光,只能像一個死人一樣活着,說白了,活着等於死了,沒有榮華富貴,沒有體面風光,你可受的了嗎?”
鈴鐺兒感激道:“連命都快沒了,還要榮華富貴和體面風光做什麼,奴婢一切全聽娘娘的安排。”
“好。”上官露道,“就這麼說定了。天一亮,你就帶着這瓶落胎藥去喂湘依人服下吧。”說着,轉頭問凝香,“聽說這兩天湘依人胃口不好,不怎麼用飯是嗎?吃的也都吐出來了?”
“是。”凝香道,“說是害喜鬧的,御醫們正捯飭方子呢。”
鈴鐺兒整個人石化在當場,原來皇后什麼都知道,早已洞悉內裡究竟!
她吞了吞口水,匍匐到上官露腳下,接過那瓶落胎藥,一把握在手裡,不停的發抖。
頭頂傳來皇后溫柔的聲音:“記得,要把這落胎藥一滴不剩的全部‘喂’進湘依人嘴裡,服侍她喝下,並且告訴她,要給她落胎的,是永壽宮的太后,她的好主子。本宮的話,你可聽明白了嗎?”
鈴鐺兒顫聲道:“明白,奴婢全都明白。”
“很好。”上官露吩咐凝香,“帶她下去歇着吧,天亮了替她挑一身光鮮亮麗的衣裳,她是太后跟前的人,可不能叫太后丟臉了呀。”
凝香抿脣一笑,帶走了失魂落魄的鈴鐺兒。
逢春道:“娘娘,您爲什麼不告訴她實話呢?”
上官露犯困了,按了按眼皮道:“只有讓她信以爲真,這齣戲纔夠逼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