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十月初十,大霧,霧氣籠罩着北平城厚實的城牆牒垛,溼了守城兵士的棉衣。
我手扶城牆,遙遙遠望城外牢牢圍困着九門的李景隆大軍,身側,朱高熾一臉嚴肅。
此次作戰,不求殲敵但求無恙,城中早已做好被圍準備,是以糧草充足,暫時無斷炊之虞。
但因爲早先連番征戰消耗不小,大軍開拔也帶走一部分糧食,所以如果圍城時間過長,只怕也難支撐。
而且,實力相差,還是過於懸殊。
觀察良久,我轉身低聲對朱高熾說了幾句,他點點頭,一連串命令發佈下去。
“自今日始,全城男女,八歲以上七十以下者,全數上城牆守夜,搬運磚石,協助守城。”
“拆除廢棄建築或非緊要官府建築,在全城蒐集磚瓦石塊。”
“自今夜始,所有人不下城牆,分三班值衛,遇有絲毫異動,立即鳴鑼示警。”
......
接令的小旗匆匆下了門樓,朱高熾才問我:“妹妹,這幾個命令,極易動搖民心......”
我搖搖頭:“現在已經無需考慮民心,生存纔是最重要的,何況,大戰在即,激起民心熱血擁護,反是個好辦法,原本我還不想擾民,但前兩日街上一番經歷,我倒覺得,不妨全民皆兵,北平的百姓,定不會令我們失望。”
眺望對面烏壓壓的軍營的動靜,我的手指緊緊扣住冰冷的青磚,良久,淡淡道:“不是今夜,就是明夜,李景隆必定派兵來攻!”
朱高熾輕輕一震,喃喃道:“就要來了......”
城牆下,沿着馬道,已有百姓扶攜着浩浩蕩蕩的過來,有的還有筐扛着,用車子推着各種石塊磚瓦,我仔細的看了看,發現有些磚瓦陳舊有隙,明顯是剛從房頂上扒下來的,能這麼快就扒了這許多磚瓦送來,想必扒的是自己的房子,這是真正的毀家以助的義舉,我不由心中微震。
當即上前一步,向着上城的百姓人羣輕輕躬下身去:“朱懷素深謝各位父老毀家相助之恩,北平若能得以保全,全賴諸位無私功德!懷素在此發誓,待南軍退去,定全數賠償父老們的損失,絕不讓諸位無瓦遮頂,無屋棲身!”
我突如其來的一躬,竟令城牆上下無數人都呆住了,一時鴉雀無聲,良久纔有認識我的百姓期期艾艾手忙腳亂的還禮:“郡主說的哪裡話來,小民等多年來託庇燕王羽翼,才得安居樂業,如今北平被圍,拆房去瓦上陣主助戰都是分內之事,不敢要郡主賞賜。。。”
衆人驚醒過來,紛紛向我打躬,滿口稱譽,另有無數對我的稱讚之聲。
清咳一聲,卻是朱高熾走了上來,他自是不願放棄這個表演的機會,聲音朗朗目光堅定:“諸位,諸位,本世子今日在此立誓,拼卻性命不要,定守北平不失,定護百姓周全!”
一番慷慨激昂自然又引得一波熱淚盈眶,人羣圍擁上來,我淡淡一笑,轉身離開。
-----------------------
燕王府外城校場,是我的練兵場地。
我到的時候,楊熙正操練那五百名精兵,這五百名士兵都是從各營裡層層挑選而來,都是騎兵,個個剽悍精幹,行動利落,此時正在楊熙帶領下練習砍馬樁,只是這砍馬樁並不是普通的功課,這批精兵馬樁砍得分外迅捷,角度詭異刁鑽,行動間殺氣逼人,這是精妙手法和奇異內功的共同作用的結果。
徵得外公的同意,我動用了山莊的武功秘法,選擇了速修易練的心法,加以改動,教給了這五百精兵。
也教了輕功,不過這非一時之功,但是假以時日練好輕功,騎兵們一直因爲馬匹負重而不能配備重甲的缺陷將可以被克服,必將大量減少殺傷。
我看了一會他們的操練,滿意的點了點頭。
今天,是我來給我的專屬隊伍,命名的日子。
登上準備好的高臺,我俯視臺下五百張年輕英悍的面孔,沐浴在他們明銳閃亮,因我的到來而越發英氣逼人神采昂然的目光中,心中越發滿意自己的識人之明,楊熙果然不負我所望,五百人的隊伍,幾天操練下來,士氣精神,更上層樓。
寒風烈烈,五百多人的校場寂靜無聲,長久的沉默令士兵眼底泛上困惑的神色,身姿卻依然不動如山。
一刻鐘後,我點了點頭,楊熙立即跨前一步,遞上烏鐵長弓。
弓身如流線,弓弦似利刃,在我掌中,閃着幽幽寒光。
沉重鐵弓在我掌中如羽毛般輕輕一轉,我舒展身體,微微後傾,滿弓如月,“錚!”
嗡聲長鳴裡,弓弦急顫,鵰翎長箭如流星般閃爆而出,瞬間化爲雪色流光,在半空中劃出璀璨弧線,疾射遠方上空。
“呼!”紅雲飛卷,後發而先至,奪的一聲,穿在箭尖,那箭去勢不減,依舊呼嘯着飛出五百米外,“鏗”聲銳響,穩穩釘在高懸的旗杆之上。
高處風急,捲動紅雲如浪,獵獵拍打着旗杆,遠遠望去,象一團熾烈的火。
五百雙目光,近乎癡迷驚歎的轉望着那飄拂的紅色。
“勇士們!”我的聲音平靜響起,清亮而穿透,令士兵們立即轉頭斂神,目光灼灼,再次用癡迷驚歎的眼神看我。
我只着一身白色勁裝,紅色披風已在箭出那一霎被我甩出,極準的穿在箭頭,又被箭攜飛釘在旗杆上,遠望去,恰如一面鮮紅的旗幟。
“今以此血色旗幟,定我新軍旗號,自今日始,‘不死營’必將成爲縱橫天下之絕世強軍!諸君且記,不死營:‘遇敵必滅,爲我不死!”
“遇敵必滅,爲我不死!”
熱血被點燃,鬥志被奮起,雄壯激昂的吶喊自胸臆噴薄而出,響遏行雲,震得飛鳥驚亂,冷風忽頓,震得天邊陰霾,似也消散些許。
我雙手下按,呼聲立止。
“勇士們,今建不死營,非爲要諸位肆意拼殺性命,非爲要諸位戮力報效王府,非爲要貪圖富貴軍功,而只爲,於亂世搏生存,於徵戰救人命!佑我親人,佑我北平父老,佑我此生安寧!諸位記住,無須爲上位者輕擲性命,只爲護我所護者搏殺,人命無分貴賤,只應爲我不死!”
驚訝與震動,那般明顯的浮現在衆人眼裡,衆多含義各異的目光齊刷刷射在我身上,包括在我身側,一直站得如標槍般筆直的楊熙―――這般自我獨立的思想,離經叛道的剛烈宣言,對於自小被灌輸無數忠君貴賤思想爲森嚴等級所拘束的他們來說,幾乎聞所未聞。
然而今日,我要他們知道,沒有什麼,比自己和親人的生存,更重要。
爲不相干的人犧牲,是愚蠢的,我不要我以心血訓練出來的鐵血強軍,將來爲哪位位高權重人物輕易拋擲性命。
何況,爲我不死,敵人自然必須得死。
爲親人而戰,爲生存而戰,有時比富貴軍功,更能激動青年們的熱血與殺心。
我環顧一週,語音明脆,落地有聲。
“我希望,戰爭結束之日,今日校場親見立幟命名的兒郎們,一個不死!”
“一個不死!”
狂熱的吶喊,響徹王府內外,久久不散。
------------------------------
白日一場大霧,夜間,卻下起了零星的雨。
冬季的冷雨帶來的寒氣,絲絲凜冽,寒風撲打窗櫺,哐哐作響。
我自入定狀態中轉醒,睜開眼睛,對着連綿雨絲出神。
門吱呀一聲開了,映柳小心翼翼的端了夜宵進來,輕聲道:“郡主,天冷,這金絲燕窩粥我花了一下午燉好的,吃了暖暖身子。”
我看着這妮子比平日更小心尊敬的神情,不由失笑:“你今天是怎麼了,這個德行?”
映柳赧然一笑,目中卻閃着喜悅振奮的光,“郡主,今天府裡好多人都悄悄去校場看了,郡主那些話,郡主那一箭,大家都看呆了聽呆了......大家都覺得,郡主真是聰明厲害,說的話讓人真真激動......哎呀我不會說話,只是大家都在議論,說府裡哪位主子也及不得郡主......照棠今天有些着涼,沒去看,聽我回來說了,羨慕得要死。。。”
我含笑聽着,末了才道:“映柳,這也是尋常事,將軍都是這樣的,你們不過見識得少罷了,不過那些私下議論,還是少說爲妙,這也是爲你們好。”
映柳微微有些不服氣,卻也知道我是對的,當下應了,分外恭敬的施禮告退,我待她出了門,單手一揮,滅了燭火,在黑暗中,匆匆換上一襲黑色夜行衣。
今夜,我要夜探敵營。
-----------------------
爲鳥某人的出場,稍後再更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