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慧攜妻子和一兒、一女在端午前回到了清河,與他一同回來的還有在成都省政府裡謀職的孟家六少爺至勤,四少爺至行也從雲南前後腳趕了回來。孟家所有的兒女終於匯聚一堂,難得的一個大團圓。
政府爲了鞏固四川大後方,幾年來有過三個重要的部署。一個,是三年前由郭劍霜擔任川康鹽務管理局局長,掌管川康鹽務產、運、銷、稅的大權。另一個,是派賀國光率部入川,控制軍政大權,並委任財政特派員關吉玉等人整理巴蜀財政。川軍軍中整編,各部頻頻分散又重新組合,孟至慧雖在軍中算是供的文差,當年川軍內亂,跟着顛沛流離了不少時日,總算他爲人兢兢業業、質樸誠實,所屬的長官們亦都極爲嘉許,這一次整編,被分入以往同屬劉湘部的李家鈺部,李家鈺在川內軍閥中有儒將之稱,作戰驍勇,但爲人平和,尤其善待屬下,孟家人得知二少爺跟隨此人,均喜不自禁。唯善存、孟夫人心知戰亂將起,兒子既已經步入戎旅,性命交之國家,將來運命如何實在難說,因而喜容之下,卻是掩飾不住的傷懷與擔心。
庭院中的樹木經過初夏的薰風,更是碧枝搖曳,一空碧藍,榴花如火,女貞花白似飄雪,發出濃郁的香味,這麼美好的一個夏天,卻涌動着一股離別和混亂的氣氛。
至慧一家向孟家二老行了大禮,孟夫人感慨萬分,流下了熱淚。見兒子姿容英挺,一身戎裝,宛然是前途光明的青年軍官,善存也難抑激動之情,紅了眼眶。
行了禮,一家人坐着熱熱鬧鬧地敘話。
至行在雲南忙着木材生意,數月纔回一次清河,因常走動在昭通、楚雄、大姚等山區,沅荷便一直留在清河,與丈夫這兩年分居兩地,此時喜得熱淚盈盈,眼見一家團聚,歡聲笑語,她只扶着七七的手臂,把頭靠在她肩上不斷流淚,七七微笑着不住安慰,笑道:“四嫂還不快去謝謝二哥二嫂,若不是他們回來,四哥指不定什麼時候纔回來看你呢。”
沅荷紅着眼睛點點頭,走到至慧和他妻子耀藍身前,連聲稱謝,又要摘下手中新打的兩個金鐲子送給至慧的小女兒欣欣,耀藍連忙阻止,笑道:“四弟妹千萬別客氣,欣欣還不到三歲,哪戴得上這些個”
至行在一旁笑道:“便用作將來嫁妝也好,沅荷她家是開金鋪的,以後欣欣的鐲子都讓她來打。”
至慧笑道:“那聽起來也不錯。”內向的他,經過十餘年的軍旅生涯,也變得甚是爽朗,見七七孤零零坐在一旁,就一個俊俏丫鬟陪在身邊,卻不見靜淵,不由得微微皺眉,小聲問母親:“怎麼靜淵不陪着我***?”
孟夫人微笑着解釋:“你妹夫一會兒也來的,現在工地幫着你父親看着鑿井呢。”
至慧方放了心,又轉頭去瞧七七,見她正嫣然笑着看着自己,眼波流動,目光甚是頑皮,依舊是當年那個調皮可愛的***的樣子,他心中溫暖,朝七七走了過去。
“二哥,”七七微笑。
至慧朝自己四歲的兒子招手:“鬆兒過來。”
小男孩正在他**身邊,聞言一個快跑奔到父親這兒來,一雙大眼睛漆黑溜圓,皮膚雪白,很是俊秀的一個孩子。
“你給小姑姑的禮物呢?”至慧微笑着摸摸他的頭。
鬆兒在褲兜裡翻了翻,小手舉起,遞給七七一樣東西:“小姑姑,這是鬆兒給你的”
七七見他的模樣,跟至慧小時候長得極是相像,又是感慨又是喜歡,接過鬆兒遞給她的東西,原來是一顆金色糖紙包裹的巧克力。
鬆兒煞有介事地道:“我愛吃巧克力,爹爹說小姑姑也愛吃,定然會很喜歡我,我就把我自己的巧克力送給姑姑。”
七七伸手抱着他,微笑着在他可愛的臉頰上重重一吻:“謝謝鬆兒”
擡起頭看着至慧:“謝謝二哥還記得。”喉嚨有些哽咽。
至慧道:“這麼些年來一直不常回來,最長的一次相聚也還是你出嫁那年,算一算也十年了。七七,二哥雖然不常跟你見面,但還是總記掛着你的。”
七七含淚微笑,點了點頭。
至慧問:“怎麼沒見寶寶?前年過年時見過一次,也就這麼高的小不點,”他用手比了個高度,笑道,“如今長高了吧?更像你了吧?”
七七笑道:“她在學堂呢。”
至慧拍了拍頭道:“我果真變成了個粗人,連這個都想不到。”
七七微笑道:“那是因爲鬆兒還小,等鬆兒和欣欣到了入學的年紀,你也就記得了。”
至慧很小聲嘆了口氣:“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將來……”頓了頓,沒有將話說完。
七七心中一酸,知道兄長想到了今後戰事一起,命運未卜,也不願太牽起他的傷感,拍手笑道:“二哥,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至慧跟着她出去,鬆兒好奇,跳跳蹦蹦跟在後頭,七七回頭看了這孩子一眼,笑道:“他這性格跟你小時候可不太像,你那時是個小大人,頂嚴肅、頂討厭的。”
至慧呵呵一笑,不置可否,笑道:“我瞧他很有些像你呢,只會調皮搗蛋,沒少惹禍。”
七七瞪了至慧一眼,做個鬼臉。
至慧伸手颳了刮她鼻子:“你還是老樣子”
兄妹倆相視一笑。
至慧跟着七七沿着走廊行至後院的庫房,七七輕輕推開門,拉了拉燈繩,燈光下,庫房裡有着一股極爲複雜的味道,混合着香油、鹽茶、布匹的氣味,鬆兒捂着嘴走進去,奇道:“爹爹,小姑姑,這裡頭都裝的是什麼呀?”
七七看着至慧,臉色不無得意:“我和嫂嫂們忙活了數日,給你準備了要帶去軍隊裡的東西,瞧,這是家裡送給你的禮物”
從壁上架子上取下一個大冊子,清清朗朗地念道:“醃雪菜十挑、臘肉十六挑、罐頭五百筒、花椒、海椒、豆腐乳、榨菜共四十六挑,防水布三十匹,雪花鹽三十挑……另有……,”她對着至慧眨了眨眼,翻到一頁,朗聲道:“另有香雪井的貢鹽十六挑,這十六挑貢鹽是七七送給二哥的。”
至慧眼中閃着光,臉頰邊的肌肉微微顫動。
七七道:“爹爹跟阿飛說好了,讓寶川號的汽車給你運過去,運豐號另有一車的鹽也會跟着走,爹爹知道軍隊的餉銀不像以往那麼緊缺,再不必他和鄉里叔伯們湊錢買槍支送去了,如今家中爲你們做不了什麼,便多預備些東西,你是清河送出去的軍士,回家一趟,家裡不能讓你空手,這些東西拿去送給你長官,隨便他怎麼分,也是我們清河人的一片心意。爹爹說以後還會給你們送過去。”
鬆兒跑到一堆麻袋面前,因怕受潮,袋口敞着,是白雪一樣的鹽。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把,輕輕伸出舌頭舔了舔,哇哇大叫:“好鹹好鹹”
他還以爲是雪花洋糖呢。
七七撲哧一笑,輕輕拍拍腦門:“別說,還真是忘了買幾挑糖。我得記下來。”說着將冊子中的一頁輕輕折了一折,用指甲在狠狠劃了一道,做個記號。
至慧低聲道:“孟家兒女之中,唯我一個人薪俸甚低,爲家裡也沒有做過什麼貢獻,反而時時給父母增加負擔……我……。”聲音一啞。
七七凝視着至慧,微笑道:“二哥,你自小穩重,爹爹對你的期望,是希望你建功立業,爲孟家耀祖光宗,別像三哥那樣當個紈絝公子,整日花天酒地。”
至慧一笑:“三弟被你說的這麼不堪,小心他知道抓狂跳腳。”
七七哈哈一笑。
鬆兒被鹽給鹹到了,卻依舊執着地在各個麻袋、竹筐中檢視着,不時拿起一塊東西聞聞,若是吃食,便小心地拈起一點嚐嚐,甚是認真。
七七看着不由得笑道:“倒是個小掌櫃的樣子。”
至慧撓頭道:“我也搞不明白,他是一點都不像我,也不像他**媽。我們夫妻倆對生意是一點興趣都沒有,獨有他,他最愛的玩具不是什麼小車小槍,而是算盤和秤盤。”
七七笑道:“喲,那估計爹爹聽了一定會喜歡。”
兄妹倆均面露微笑。
七七笑了一會兒,正色道:“二哥,建功立業雖然好,但妹妹更希望你平平安安的,鬆兒和欣欣這麼可愛,二嫂又這麼賢良,你可要好好保重,幸福太平地過日子。”
至慧淡淡一笑:“七七,不論是家還是國,總不會一直太平的,時不時就會有些動盪,我是軍人,要讓家國太平,該挺身而出之時便不能有二話,只能不顧一切全力以赴。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保重的,只有保重好了自己,纔有能力捍衛我珍愛的一切。”
說着拍拍七七的肩膀:“你也是一樣。”
七七看着至慧的眼睛,深深地點了點頭。
差不多快到午飯時分,傭人們都在忙着布桌擺菜。大廳裡的笑語聲不住傳來,鬆兒跑在前面,一人正好走出來,差一點撞到他,笑着把鬆兒抱了起來,笑道:“這就是鬆兒,長這麼大了?”
說着往後面跟來的至慧和七七看去,正是靜淵。
“我還說來叫你們呢。”靜淵的笑如春風和煦,至慧心想,這妹夫看起來可真比以前和藹許多了。
靜淵把鬆兒放下,跟至慧笑着見了禮,七七跟着他們走進大廳。
靜淵趁至慧過去和父母說話,走到妻子身旁。七七見他額頭上有汗,拿手絹給他擦了擦。
靜淵給她順了順鬢邊秀髮,微笑道:“嗯,氣色好多了,不錯。”微微攬着她的腰,輕聲問:“想我嗎?”
七七不好意思,只笑道:“你累不累?聽爹爹說這幾天你一直很辛苦,不眠不休盯着青槓林那邊的進度。”
“還好。”靜淵淡淡道,“我剛纔耽擱了下,本可以早些過來,給你二哥準備了三十挑天海井的鹽。”
七七有些動容:“三十挑,有些多了。”
靜淵微微一笑,輕輕攬着她的腰,在她耳邊低聲耳語:“這算什麼?你丈夫沒本事,也只能給這麼些,不像有些人。”
七七聽着這話有點不對勁,擡起頭看着他。
靜淵眼睛看着大廳中的衆人,並沒有看她,似在自言自語,又似在找着誰,面上卻依舊是溫和的笑意:“怎麼沒見到我們的羅老闆?二哥好不容易回來,他們自小一起長大的,也不過來聚聚?”
七七背脊漸漸發涼,沒有答話,想往父母哥嫂那一邊走過去,靜淵的手一緊,將她拽住。
“送你哥哥這些東西該是找羅老闆的寶川號來運吧?”靜淵問。
許久,七七方嗯了一聲。
傭人們開始上菜,盤盤碟碟往桌上擺放,熱鬧間,無人注意靜淵和七七二人,孟夫人略朝他們掃了一眼,見靜淵容色溫和,和七七低聲細語,似極是溫存一般,她心中寬慰,忍不住微笑。
“今天大家都很高興,靜淵,你不要跟我找彆扭。”七七低聲道。
“找彆扭?”靜淵臉上一派愕然,“我哪裡敢?我現在只想討你歡心,哪敢得罪你?”
“那就不要說那些無關緊要的無聊話。”七七咬牙道。
“無聊?哪裡無聊了?”靜淵笑得甚是歡欣,側過臉來,手搭在她肩上,撫摩着她的秀髮:“你說我哪句話無聊?我說我很想你,你覺得無聊?”
七七輕輕擺動了一下肩膀,離開他的手。
“我說我沒有本事,你覺得這句話無聊?”靜淵揚了揚眉毛。
七七咳了一下,臉上露出不耐的神色。
“我又沒有說錯,”靜淵笑了笑,“羅老闆就比我有本事嘛。像囤煤這樣的大事情,也真只有他做得來。我還納悶你賣嫁妝怎麼不心疼,把錢交給他,原是讓人放心的。七七,我說的對不對?要不你怎麼就指望着他,不指望我了?”
他重又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眼中一片笑意:“七七,瞧你這滋潤的樣子,在孃家,果然比在晗園過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