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公公一個激靈。
輔國公的這個建議合情合理,他拒絕不了。
可又不能就這麼應下來,他便硬着頭皮道:“嶽大夫的行李還在王府,嶽大夫,這就回去收拾收拾?”
多一趟來回,他也能再“提點”嶽大夫幾句。
“徐栢,”徐簡直接喚人,道,“點兩個機靈的,跟着葉公公走一趟,去晉王府上替嶽大夫把行李收拾了送來。”
葉公公的笑容僵在了嘴邊。
計劃被阻攔了,一時半會兒間還尋不到好的說辭,如果還堅持的話,容易打草驚蛇。
他乾脆就順着應下了:“那就辛苦府裡遣人隨小的走一趟。”
說着,又問嶽大夫:“屋裡的行李都會收拾起來,有什麼特別要緊的嗎?嶽大夫提一提,到時候仔細包好,免得磕碰了。”
嶽大夫在聽到徐簡的安排之後,懸着的心算是放下來了。
人在國公府裡,他就不用擔心出差池了。
“醫藥箱隨身帶着,”他道,“屋子裡就一些衣裳,沒有金貴東西。”
葉公公點頭。
徐栢點了人手,又在前院收拾了一屋子安頓嶽大夫。
徐簡沒有管這些,只是道:“葉公公十有八九還得回來,且聽聽他到時候說什麼吧,我依舊稱你爲嶽大夫,你的來歷原也沒有幾個人知曉。”
嶽大夫對後者不太在意,反倒是前者……
他想了想,道:“如果王爺那兒交代了什麼,老夫一定會原原本本告訴您。”
另一廂,回到晉王府後,葉公公讓國公府跟來的人候着,安排了人手去收拾東西,自己急匆匆去見李渡。
李渡在書房,他席地而坐,面前矮几上擺着棋盤,縱橫交錯上黑白棋子廝殺着。
他的手中拿着一本棋譜,正對照琢磨着,全神貫注。
葉公公問了安:“輔國公答應讓嶽大夫看診,人讓他留在國公府了。”
李渡捏着棋子的手指頓了下,擡起頭來,掃了葉公公一眼。
葉公公會意,一五一十說了狀況。
說到嶽大夫給劉娉去看診那一段時,他心一橫,把自己孤零零等在花廳的那一細節給抹了。
讓王爺知道他貪圖涼快,光喝飲子吃點心去了,這還了得?
尤其是,嶽大夫隨輔國公去了後院一趟後,回來事情就定下了。
哪怕葉公公並不認爲輔國公會知曉些什麼,但他在王爺跟前答不上來、那是另一回事。
“徐簡妹妹身體不舒服?”李渡問了句。
“貪涼,嶽大夫開了方子。”葉公公道。
李渡又問:“既如此,就讓嶽大夫給輔國公治傷吧,把人請回來原也就是爲了這個,他要一直不願意,我白請了大夫,還要再收尾,麻煩。”
葉公公訕訕笑笑,又問:“要提醒嶽大夫什麼嗎?”
李渡睨他,呵的笑了聲:“提醒什麼?”
葉公公額頭上的汗就順着滑下來了。
他問了個蠢問題。
“小的知道了,”他道,“小的會告訴他,治傷循序漸進,莫要着急。”
李渡微微頷首,示意他退出去。
不多時,行李也收拾出來了,交給國公府的人手,葉公公又坐轎子一道去,見到了嶽大夫。
被輔國公提醒過,嶽大夫再見到葉公公就沒有多少意外,場面話倒是說了不少。
“辛苦公公又跑一趟。”他道。
葉公公在這間屋子裡左右看了看,笑着道:“剛去王爺跟前回話,聽說輔國公願意讓嶽大夫試着治一治,他很高興。說是沒白請一回,讓嶽大夫千萬彆着急,循序漸進。”
這一句話,之後也落到了徐簡耳朵裡。
與徐簡想的差不多。
他現在把晉王擺在了幕後黑手的位子上,他很能理解對方的選擇。
把他很快治好,那肯定不行,這不符合晉王的利益,但短短時間內直接治壞了,晉王也討不到一點好,是真正的偷雞不成蝕把米。
慢慢來,才符合晉王的利益。
這口氣吊着,以後無論往好還是往壞,都還能隨機應變。
同時,亦最符合徐簡的想法。
即便猜錯了,晉王並非那隻手,那也沒關係,“慢慢來”依舊是徐簡想要的。
嶽大夫安頓好了,徐簡與他商量了下,明日便開始。
翌日。
徐簡到了朝房,擡眼看到晉王,上前道了謝。
晉王笑容溫和,道:“嶽大夫幾次登門都沒有談攏,我原以爲你不信他的辦法,沒想到峰迴路轉,也好。”
徐簡道:“我確實很猶豫,但您一番好意,嶽大夫看着又有真本事,就想試一試。”
兩人在這一側說話,沒有刻意壓低聲音,自然而然地,在裡頭的都知道了。
下朝之後,徐簡回府。
午後開始治傷,嶽大夫上午就做好了準備。
國公府地方大,另收拾了個屋子,擺了長榻、木桶、桌椅。
徐簡過來的時候,擡頭就看到了徐緲。
徐緲道:“我就來看看。”
她不懂醫術,來了也幫不上忙,但她就想在一邊陪着,明明同在國公府裡,讓她在後院裡等着、她等不住。
徐簡沒拒絕。
他依着嶽大夫的要求褪了長褲,人躺在長榻上,徐緲能看到他右腿狀況。
這一看,眼眶就紅了。
徐簡受傷回京那會兒,她立刻就回來看他。
當時關係不比現在,她雖進了國公府大門,但在徐簡屋子門口吃了閉門羹。
着急、心慌、也是後怕,徐緲沒有離開,就站在窗戶外面。
窗戶關着,她知道徐簡聽得到,就絮絮叨叨說了很多。
有一茬沒一茬的,說她就想知道他傷勢如何,說她這麼多年最怕的就是遠赴邊關的親人受傷,說她想到先前父親受傷回京、卻沒養好……
也不知道是哪句話觸動了阿簡,又或者是阿簡嫌她煩了,總是讓她進去看了一眼。
徐緲看了,人沒事,就是右腿上那道刀口傷,看得她扎心扎肺的痛。
看過了,知道狀況了,阿簡就送客了。
徐緲擰不過他,也不是會與他擰的性子,就離開了。
時隔兩年,再看徐簡的腿傷,肉眼看着比當時好了許多,傷痕也淡下去了,可徐緲知道這傷給徐簡帶來的影響,心裡情緒翻滾着。
嶽大夫的手掌按在了徐簡的腿上,起先勁小,後慢慢發力。
徐緲一瞬不瞬看着,心臟噗通的厲害。
阿簡沒有叫過痛,臉上表情都沒有,可徐緲知道他在忍痛,他額頭上汗水密密冒出來,他放在身側的手也下意識地吃勁,攥了拳頭。
徐緲重重抿了下脣。
她很想去握阿簡的手,阿簡痛時攥她的手,攥得再緊也沒事。
當孃的,都是恨不得替兒子去痛的,她沒法代替阿簡,那和阿簡一起痛,天經地義的。可是,她也知道,阿簡不喜歡那樣。
阿簡獨立慣了,和迅兒不是一個脾氣,成長的環境也不一樣。
徐緲不想他爲此分心。
她只能緊緊捏着帕子,在嶽大夫停下來緩一緩時,趕緊給徐簡擦一擦汗。
她能做的也就是這樣了。
當然,仔細去回想,這麼多年了,她能照顧阿簡的機會少之又少。
只有阿簡幼年發燒燒糊塗了那回,父親不在京中,她來國公府日夜不眠地照顧了好幾天。
也只有那幾天,她在阿簡面前,才能當一位“母親”。
如果“母親”都是建立在阿簡生病、受傷之上的,徐緲想,她情願是不要這樣的機會了。
健康平順,纔是她想要的。
別的都不要緊。
別的,到今時今日都不要緊了,她已經很滿足了。
嶽大夫足足按了兩刻鐘,他自己都熱出了不少汗,剛要和徐簡說兩句話,就聽外頭傳來腳步聲。
他順着聲音看去,很快,參辰就出現在了視野裡。
參辰進屋裡來,稟道:“爺、姑老夫人,晉王爺來了。”
徐簡擡起眼。
徐緲輕聲道:“王爺這麼關心你的傷啊……”
“確實關心,”徐簡說着,讓參辰去迎晉王過來,又看向嶽大夫,“今日施針嗎?”
嶽大夫道:“用針的。”
徐簡點頭。
等晉王帶着葉公公進來時,就見徐簡的腿上紮了十幾根銀針。
徐簡看着他,道:“不能起身給王爺行禮了。”
“不用那些禮數,”晉王嘆了聲,“感覺如何?”
“才第一天,”徐簡道,“哪有這麼快。”
晉王笑了下。
葉公公也在看徐簡的腿。
不得不說,紮了銀針之後,看着比前回嚇人多了。
“徐夫人,”他眼珠子一轉,看向徐緲,“令嬡今日身體如何?好一些了嗎?”
話音落下,嶽大夫身體微微一僵。
這可真是個好問題。
萬一徐夫人毫不知情,這……
徐緲的確不知道,可她不糊塗,能聽出些意味來。
眼下不可能和阿簡去對什麼“好與不好”的,她便溫溫和和淺淺笑了下:“在她屋裡歇息呢。”
答了,又沒答葉公公想聽的。
葉公公哂笑:“是要多休息。”
徐簡的腿動了下。
嶽大夫看到了,趕緊按住:“不能隨便動。”
徐簡的喉頭滾了滾,聲音也啞了些:“不太舒服。”
“您忍一忍,”嶽大夫道,“剛開頭還算好,之後刺激更大,您要忍不住,老夫得拿繩子捆了。”
這麼一說,葉公公倒是沒了再問劉娉病情的心思。
徐簡卻擡頭看着晉王,道:“風水輪流轉,您看,我可能也得被捆了,弄不好還要捆很多次。”
徐緲的眉頭倏地皺了起來。
晉王一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的樣子,搖了搖頭:“殿下欠你的,怎麼就能是風水輪流轉了?要不是他還在禁足,我倒是想和聖上開了口,讓他來這裡坐着、看你治傷,讓他多長點記性。”
徐簡扯了扯脣角,額頭上又全是汗水。
“你先治着,”晉王道,“本王回去了,不打攪你了。”
徐簡面上一副忍痛樣子,沒有說什麼客套話。
參辰送晉王與葉公公離開,徐緲也起身送了兩步,出屋子後就不送了,轉身又回裡頭來。
視線落在徐簡身上,她發現徐簡面上的神情又淡了,沒有先前痛苦。
徐緲坐下,依舊給他擦了擦汗。
她知道阿簡捆過太子,也知道阿簡爲何傷了,她只是弄不懂阿簡與晉王的關係如何。
她有心要問,可還有嶽大夫在,便忍住了。
又是兩刻鐘,嶽大夫取了針,拿薄毯給徐簡蓋在腿上,讓他再躺一會兒。
這時候,徐簡攥緊的手才一點點鬆開來些。
徐緲看在眼裡,心念一動,輕聲問道:“能恢復就好了,我實在擔心你的腿傷,我做噩夢都是你傷了。”
徐簡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徐緲又道:“怕你跛腳,怕你坐輪椅,怕你前一刻還在跑,後一刻就……”
徐簡的手落在了徐緲的胳膊上,低聲道:“沒事,您別想太多。說起來,我明日跟人打聽打聽劉迅狀況吧,您沒少給他護身銀錢,他路上應該不會吃很多苦。”
徐緲的呼吸一頓。
她知道阿簡在轉移話題。
怕她沉浸在他的腿傷裡,就拿迅兒的近況來轉她的注意力。
可確實有用。
噩夢是夢,想再多也就是夢,迅兒的狀況不一樣,她實在很關心,只不過礙於阿簡與迅兒的關係,先前她一句都不敢問。
“能打聽嗎?”徐緲問道,“他罪有應得,我知道輕重,只要他沒病沒傷,我就能放心些。”
徐簡道:“我問了後告訴您。”
他與劉迅沒有任何兄弟之情,甚至,仇多、恨也多,但徐緲不同,劉迅畢竟是她生的、養的,十幾年的母子之情豈是說拋下就拋下的?徐緲也不是那種只顧自己、不顧骨肉的人。
她若真能做到隨隨便便割捨一方,從前她就不會瘋了。
又休息了會兒,徐簡起身、整理了儀容。
右腳落地,痠痛得厲害。
這也難免。
他受傷久了,養到先前那樣,算是達到了一個平衡,說穿了就是“習慣了”。
現在開始治了,習慣就得改了,腳一踩地,哪哪兒都覺得怪。
嶽大夫看在眼裡,道:“得有半個多月。”
徐簡頷首。
半個月多的痠痛,而後,是更加折騰的痛,嶽大夫說的“再傷一遍”那種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