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春山問,眼望着內屋。
葉迷夏負手緩步而出,聞言看他一眼,沉聲說道:“稍安勿躁,”又說,“王爺,這一趟漠北之行,你是無法帶她去了。”
春山略頓了頓,才笑一聲,搖頭說道:“事到如今,你們還以爲我擔心的是這個麼?我只是想知道,爲何她的身體竟會這樣?”
葉迷夏的臉上這才露出一絲敬佩來,正色說道:“是這樣的,小寶先前受過的重創,那毒始終在她心肺左右纏繞,之所以難以治療,是因爲這毒並非是定時發作,而是無法估測他發作的時間,若說她一輩子安好,也有可能,若說她忽然就……”看了一眼春山呆滯的面色,改口說,“總之,若是要此毒發作的話,恐怕是需要些合適的誘因,我聽說……”眼睛上望,想了想又說道,“小寶……曾說過以前擄走她的那人,曾不想她對任何事物過於依賴跟喜愛,所以……我猜測,若是引發她身體之中毒發的一大誘因,恐怕就是她情緒之上悲喜的變動。”
“怎會有這麼詭異的毒。”春山驚愕又痛恨,忽地想起方纔她進門時候,她冰涼的小手,而後卻又逐漸地恢復正常,想必正是情緒變動,引發了體內毒性的轉移,不由地倒吸一口涼氣,知道葉迷夏所說的並非虛言,心好像被木刺穿透,強抑着不安問,“那,這可如何是好?”
葉迷夏嘆一口氣:“受人所託,自然是要忠人之事,王爺你放心吧,我既然接手了,自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
彷彿是從蒼茫夜色之中看到一絲燈火。春山感激地看他一眼:“小葉,多謝你……”
“我也是盡我所能。”葉迷夏搖了搖頭,不再理睬他的欲言又止,同旁邊的寧子詹遞了個目光,便自行入內去了。
四目相對,心底瞭然。寧子詹望着他離開。這才望着春山說:“不是我冷血,可我有自己的責任,少不得提醒王爺一句:明日就要啓程了,進宮辭行以及調兵遣將都要親自過目,你……還是儘快地……收心起來,將那些事……”
“我知道。”春山神色黯然,“我知道。放心。”
寧子詹點點頭:“其實……王爺無須憂慮,就算是離開了。王府之中有小葉照顧着小寶。必定不會有差池,更何況,給彼此一個安靜的時間也好,也許,等王爺你回來之時,小寶的疾病已經全消----爲人總要向好的方面想想地,不是麼?”
他說了一大堆,燈下春山只是默然無語,寧子詹自覺無趣,自己一片丹心。恐怕在他看來不過是老生常談,可厭的緊了。他低低輕嘆,說道:“那我先離開了。”
剛剛轉身,聽得身後春山輕聲說道:“多謝你了,子詹。”
寧子詹腳下頓了頓,才輕輕地點了點頭,繼續邁步出去了。
打更的聲音邦邦地響了幾下,在離人心底,聽起來甚是孤單寂寥。
春山睜着眼睛盯着帳頂,懷中的人如小貓一樣蜷縮着。渾然不知他心底的擔憂跟不捨。
他轉頭幾度看她安靜的睡容。每次都移不開眼睛心底有個念頭,想將她搖起來。纏着她繼續說話。
忽而心生憐惜,手便停了,脣半啓,卻發不了聲。先前已經將她纏繞廝磨了大半夜,凌晨都過,淺淺燈光搖曳下,燭淚滴地悽惶,窗紙上微微泛白,眼看就要天明。
她雖然有心,始終是身子虛弱,比不上他的好精神,同他說着說着,迷迷糊糊地就又睡着了。
想來,他方纔說過的話,也都是些家常的話,無非是些什麼院子裡的花要開了,要記得去看,小毛長大了,同它玩耍的時候別讓它咬到抓到,她起初還覺得趣味,央他說許她摘花插瓶,又辯駁說小毛纔不會咬她,後來便一個勁兒的發睏,上下眼皮都在打架,說話也開始低聲,且顛三倒四毫無邏輯,最後就不知不覺地就睡着了,睡着的時候,耳邊還有他地聲音在飄,是很溫和叫人安心地調子,微寶未曾聽出裡面的其他。
春山眼望着她,眼睜睜看着她雙眼皮合在一起,睫毛絲絲抖動了一下,一會兒卻又很掙扎地緩緩睜開眼睛,燈光下黑黑的雙眸無力而試圖調好聚焦地望他,彷彿要將他看個清楚,最終卻又抵抗不過睡意似的閉上雙眼,從最初的反覆到後來的沉睡,她終究是無法同他一起熬到天明的時候。
他心知。
然而終究不忍心再吵醒了她,知道她必定是睏倦極了。而他又何嘗不是,這一日註定是忙碌不得閒的日子,他更有許許多多重要的事情要做,面君,辭行,指揮部隊,然後就是……心底一陣抽搐。
繁瑣的那些,件件都需要打起精神來好好地對待,更需要他此刻地好好休息養精蓄銳,然而不成,他就是睡不着,精神毫無睡意,卻不是因爲亢奮。
他翻來覆去,一會兒看看別處一會兒看看她,嘴脣在她的臉上親了又親,始終覺得不夠,她在睡夢中模模糊糊地記得,試圖睜眼來看他,嘴裡呢喃不成聲,他看地鼻子也酸,手上擁着她,叫她貼着自己的胸膛,感覺她小小的柔軟,清晰的心跳,他的確是捨不得,就這樣放下她,然而對她來講,或者真的如葉迷夏所說,留下才是最好的,可以給他治病,也可以不用跟着他吃苦,可以可以可以……
理智決斷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他找無數的理由安慰自己,日後時光長久,她終究是他的人了,短暫地幾日分別,又有什麼大不了。
可是說來說去,這感覺就好像一個笨拙而勤勞地人,鏟了無盡的土來蓋住一粒種子。然而無論他用盡多大力氣,嘔心瀝血,那種子還是要破土而出,隨之而來地,是清晰的被撕裂似地心痛。
窗外的更聲,響一下。他就皺一下眉,最後雙臂用力,牢牢地抱着她,終於忍不住,輕聲在她耳邊喚:“寶寶,醒來,醒來。”
她嗚了一聲,彷彿不滿。微微一動。繼續又睡。
他伸手撫摸她的臉,靜靜看了好大一會兒,才又一笑,伸手捏着她的鼻子,鍥而不捨的叫:“寶寶,快醒醒,吃東西了。”
“嗯?嗯?”她睡夢裡,也感覺到那誘惑,答應了兩聲,忽然覺得無法呼吸。臉上露出不安表情。
他看着她不安的樣子,手指一鬆。又是一笑,撩起她地發,嘴脣貼到她耳邊,低低地又叫,一邊叫一邊輕輕地吻着她小小的耳垂,在她頸間的肌膚上烙上屬於他的印記。
微寶睡得迷迷糊糊,實在是困得緊,被他呼喚了好一陣折騰了好一陣,才緩緩睜開眼睛。朦朦朧朧望着雙眸璀璨而精神的他。問:“王爺,怎麼啦?”忽然有一絲清醒。不等他回答,驚悸地問:“啊!是不是天亮啦?”
雙眼猛地瞪大,將他一把推開,自牀上便直直地坐了起來,滿臉驚恐地看周圍。
春山隨她坐起來,自她身後,呆呆地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她顯然是沒完全清醒過來,不安地左顧右盼,又回頭看他,有點迷糊。
他只是望着她的動作,心底有一絲負疚感。
就這樣將她吵醒了,明知道她精神不濟……可是,不能再叫她睡了。
“天還黑,王爺。”微寶回頭,呆呆看着他,遲疑地問。
春山無聲地望着她,雙眸晶瑩,在燈火下閃閃爍爍,彷彿夕照下粼粼波光的湖水。
微寶一愣,看着他也無語。
“啪”地一聲,燈光一閃,帳子外一片漆黑。
是燃了一夜地蠟燭,終究是燭淚滴盡,熄滅了。
“啊……”微寶低低地驚叫一聲。
帳中一片漆黑,她忽地覺得長夜地一絲冷清,忍不住縮了縮肩頭。聽到一聲輕輕的嘆息,彷彿從耳邊響起,有一隻手臂伸出來,輕輕地自她身後摟住了她,微寶呆了呆,然後便向後倒入他的懷中“天快亮了。”春山說。
“是啊。”微寶垂下眸子,他的胸口帶着淺淺的溫,她轉了轉頭,讓自己的臉貼在上面,感受他的溫度。
“天亮之後,我就要走了。”
“我知道,王爺。”
他停了一會,彷彿沒有話了,卻又說:“……你一個人,要照顧自己。”
“我沒事的,王爺,你不用擔心。”
“我回來的時候,要看到你長胖。”
“那我豈不是每天都要吃很多東西?”她噗嗤一笑。
“我許你吃,不怕你吃更多。”他輕輕地吻着她的長髮,低低叮囑。
“嗯,我知道啦。”
“還有,不許不開心,”他想了想,說,“我會寫信回來,你要……想着我。”
“我會每天都想王爺。”她乖乖地答應。
“可不許說話不算話。”他緊了緊手臂,威脅一樣。
“我知道啦。”答應地聲音裡多了似笑意,她扭動了一下身子,春山鬆開手臂,她轉過身,撲到他懷中,臉蹭了蹭,忽然呆呆地說,“不過,以後……我就不能抱着王爺睡覺了。”
春山聽着她無邪的話,是天真地發自心底的依賴跟親暱,心底一動,胸口滿溢着的是無盡的酸楚跟幸福。
伸出胳膊將她抱住:“寶寶再睡一會吧。”
微寶低低答應一聲:“天快亮了。”喃喃地,不知道是不想睡還是不捨的。
春山扭頭,透過厚厚帳子,隱約能看到天將破曉之前,那薄薄的晨曦色,已經泛出了悲傷的藍,離別的顏色。
手輕輕地撫摸過她的肩,將被子拉上來,替她蓋上,他說:“再睡一會,不用擔心,我很快就會回來地……”低低地,不知道是說給她聽還是說給自己。
“嗯。”她答應一聲。
昭王爺軒轅春山代天子出城巡邊的消息,滿皇都盡知。
而昭王離開皇都地那日,春日最後一場和風悄然而至,吹得滿城飛花,小小的細碎的淺粉色花瓣被和風捲起,高高地飈到高空,又緩緩地悠然落下,最後一場絢爛之極的花事。
小小的花瓣飛舞在西越皇都的空中,舒展着的姿態彷彿是冬日的雪花,悠揚的落下,在行人的鬢角臉頰邊上,肩頭上,人與人的空隙間流竄飄動,而後落地。
花若有情,紛紛自枝頭飛起,爲昭王送行,春山策馬出城的瞬間回首,滿城飛花之中他看不到想看的那張容顏,他終究是無法面對同她的離別,那單純的天真的孩子,會懂得什麼叫做離別嗎,會因爲這樣的場景而淚眼滂沱嗎,一想到,他的心就無法忍受,他可以獨自承擔一切的一切,他還是不捨的看她爲此而傷心。
哄着她睡了,輕手輕腳地離開,昨夜費盡心思的不叫她睡熟,讓她竭盡精神,好使她白日無法睡醒,是他的執意安排,不讓她目睹他的離去。
他離去的時候悄然凝望她許久,替她掖好被子,吩咐人不得打擾,她的睡容是安靜的,他希望她能做一個甜美的夢,而除此之外,所有的不安跟憂煩,讓他來擔着就好了。
印一個熱熱的吻在她的眉心,他才轉身離去。
等她醒來,他已經離開許久,關山萬里千里,悲傷或許會減輕一點點。
她又是那樣的……單純,或許會很快快樂起來。
西越皇朝送行觀望的子民們,望見絕代風華的昭王爺,那麼明媚璀璨的一個人,駐馬在城門口,仰頭看漫天飛花,那場景堪爲夢幻,絕美的叫人無法形容,他海棠色的脣輕輕地一動,大家知道他在說話,可卻無人聽得到他說了什麼,而後他深深地一瞥那滿城飛盡的春色,斜睨的眼色是那麼的風流嫵媚,他再不留戀地轉身打馬而去,風姿瀟灑的身影,印入每個前來送別的子民眼眶心底。
和風舞蹈,滿城飛花,那是一場,春日最後的絢爛至極的花事,爲他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