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似乎對座上老頭十分恭敬。
王超在心裡嘀咕一句,拎着茶壺的身形不自覺更躬了幾分,眼角卻瞥見一道亦步亦趨跟着自己的身影。
餘然仰着端肅的小臉,忽閃着大眼睛直直盯着王超。
王超動作一頓,擡眼瞥向花廳上首。
餘先生老神在在的獨自端坐上首,撫着短鬚老臉含笑,曹卓坐下左側下首,形容恭謹。
王超心中嘀咕化作疑惑,再看向餘然時,就將茶壺遞了過去,衝曹卓抱拳道,“老大,那我先回差房了。有事您喊一聲。”
人走到門口,就聽背後傳來餘然小聲的嘟囔聲,“武夫就是莽撞……明明就是在林家寨喜宴……見過……認不出……唉……”
小大人的語氣,只差沒直接說王超沒文化真可怕。
不過王超書讀得少,餘然卻沒有騙他——這下他纔想起來,確實在吳大壯和林煙煙的婚禮上見過這對主僕。當時楊家人也沒特別引見,他只當這兩位是青山村的村民鄰里。
這麼一想,王超腳下險些一個踉蹌滑到,被個半大孩子背後唸叨偏偏無話反駁,又不能給自家老大丟臉,只當沒聽見,強作鎮定繼續往外走。
餘然這才上前先給自家先生斟茶,才轉到曹卓跟前,倒了茶便將茶壺順手放到曹卓座邊的矮桌上——擺明了不願多伺候曹卓。
小傢伙脾氣倒大,上回他在楊家喊破餘先生身份時,小傢伙也是一臉戒備。
再聽剛纔那話,可謂十分無禮,且對“武夫”很是看不起、排斥的模樣。
而且他現下仍是總捕頭,且會功夫,在餘然眼裡,自己是不是也是個魯莽的“武夫”?
餘先生這樣的人物,卻沒有出言阻止,也沒有事後描補。
爲什麼?
念頭閃過,曹卓不動聲色端起茶杯,衝餘先生擡了擡手,嘴邊有笑意,“任職公文下來的突然且快,這幾日衙門交接事務極忙,難得休沐日也沒空回家,沒能遵守承諾請餘先生喝上一杯,餘先生勿怪
。”
以茶代酒,喝乾了杯中茶。
餘先生笑着同飲,茶杯才放下,曹卓已起身重新續茶,侍立在一旁的餘然嘟着嘴撇了撇嘴角。
曹卓是全無所覺,重新落座,餘先生這纔開口,“老夫百思不得其解,守約是如何認得老夫的?”
間接肯定了曹卓喊的那一聲“餘大人”,開門見山就追根究底。
曹卓眸光一閃,同樣開誠佈公道,“先生原先在京中官場多年,應該認識定國公老大人。我父兄曾是定國公家將,是以得定國公賜姓曹。”
也就是說,他沒見過曹卓,但曹卓聽說過他。
是聽父兄所說,還是聽定國公所說?
這其中差別可大了。
餘先生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忽然換了稱呼,“曹長史不日就要往蘇州府赴任,家將後人如此出息,想來定國公應該十分欣慰。”
試探之意十分明顯。
曹卓不答反問,“餘先生爲官多年,部下門生多在嶺南道。餘先生怎麼突然有興致來了江南道?若論奇風異俗,臨着東南異國的嶺南道風光可比淮南道、江南道更甚。”
餘先生辭官的官方說法是年老舊疾纏身,無力朝政,實際如何大概只有騰文帝和餘先生最清楚。
如今淮南道、江南道風雲暗涌,餘先生卻偏偏在辭官後,徑直來了此處,看着似乎打算長期逗留。
曹卓目光落在餘然身上,餘先生瞥了眼餘然,笑呵呵道,“曹長史別怪餘然人小無禮。也是之前在京爲官,老夫時常受些精力過剩的武將‘照拂’,餘然耳濡目染,見着會些功夫的軍爺就耐不住刺兩句。”
騰文帝登基後頗有重用文官的意思,而先帝是馬背上掙下的江山,先帝留下的諸多武將可謂勢大,手也伸得長。
餘先生做了幾十年文官,從外放爬到京中堂官,其中風雲可窺一斑。
精力過剩的武將,自然管得寬管得多,這麼聽來,餘先生致仕和武將壓制不無關係。
騰文帝當初準餘先生辭官時,又是什麼思量?
曹卓想到這裡,轉眼去看餘先生,就聽上首蒼老的聲音似有些疲憊,“如今我帶着餘然這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在身邊,一來是看他資質不錯,趁着我還沒死名下還有些故舊和門生在,能教養他一番也不枉收養他一場;二來我臨到老看透世事,只想養個小兒在身邊作陪,楊家家風敦厚正直,彩芽待我們主僕不薄,如今我應了她做村裡學堂的先生,也是想着將來餘然能有個依靠
。我也不枉來江南一遭的機緣。”
聽着只是個老者對家中小輩的拳拳照拂之意,只說江南道不說其他,是打算在江南道安家落戶,和楊家一起在青山村安穩度日。
聽起來似乎真的在辭官之後,遠離京城就不願在涉及官場事務,只想做個鄉下教書先生。
這話聽歸聽,餘先生特意找來衙門,話說到這裡,他總要給點反應。
曹卓思量間,已開口道,“餘先生如果只做個學堂先生,倒是屈才。將來要是定國公知曉此事,恐怕也要嘆一句可惜。日後要是有機會,先生不如去蘇州府走走?”
語氣有些猶豫。
卻是側面回答了他之前的問題——眼前這位年輕後生,不單是父兄曾爲定國公家將那麼簡單,說不得曹卓來了這裡平步青雲,背後就有定國公出了一份力。
問到了想問的,餘先生撫須笑起來,語氣肯定,“江南道官場水深,老夫就倚老賣老,提點曹長史一句,常氏根基深厚,曹長史在常刺史手下做事,切記不可急功近利。至於將來的事……老夫如今客居楊家,將來何去何從,自然要看彩芽如何安排。彩芽這樣的棋友,老夫可捨不得讓她跑了。”
意思很明白,他想要餘先生幫忙不是不可能。
且等彩芽嫁給他,這事就是十拿九穩。
都說妻憑夫貴,他倒是先沾了未過門妻子的光。
曹卓眼中就有了如秋水般的瀲灩笑意,起身道,“將來如果有緣,還望餘先生多多提點,晚輩必將先生奉如上賓。”
餘先生笑着頷首不做聲,衝餘然使了個眼色。
餘然眨了眨烏黑的大眼,緊繃的小臉鬆懈下來,上前替畢恭畢敬曹卓斟茶。
曹卓嘴角微揚,對着餘先生長揖到底。
晚間的秋風已帶了涼意。
白叔揣着蓋房的契書和戶籍纂本出了食肆角門,楊彩芽正待迴轉,卻見衚衕口出現了個熟悉的身影。
李廣年拎着酒罈子,衝楊彩芽招呼道,“彩芽,翠花呢?我們約了去二狗哥那裡喝酒,麻煩你喊翠花一聲,我就不進去了。”
言行頗有些不自然。
楊彩芽挑眉:咦?靦腆的廣年哥開竅了?居然拿二狗當幌子,曉得私下約翠花出門了?
李廣年被楊彩芽看得不自在,手腳都不知怎麼擺——翠花突然約他喝酒,他受寵若驚。待聽翠花說是要去陪二狗喝酒,他又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擔心
。翠花讓他找上門時,實話實說就是。話是照實說了,彩芽這樣看他卻仍叫他有些心虛。
楊彩芽倒是不疑有他,心想讓翠花多和李廣年私下接觸,散散心也好,轉頭就去喊翠花。
翠花一聽李廣年來了,忙收斂自己的心思,打起精神和李光年一起找去零嘴鋪。
二狗見他們聯袂而來頗有些錯愕,翠花推着兩人進了零嘴鋪後院,接過酒罈子拍開,十分豪氣的往海碗裡倒,直言道,“二狗哥,我陪你喝光這一罈子酒,以後你該幹嘛就幹嘛,別再糾結無法改變的事了!你好好做事,彩芽總是看在眼裡。彩芽對你……你們林家寨的事和人都是極上心的,即便她出閣也不會變。有楊家的一分好,就有林家寨的一分好。”
是要他放下不該有且不能實現的念想,做好本分的事。
又說彩芽對林家寨的拉拔之情,是告訴他,只要他好好做事,情分永遠在那裡不會斷。
他和彩芽的情分不可能再往前一步,卻也好過他自怨自艾,忘了本分正職,要是之後差事因此有了差池,反倒要牽連着他和彩芽的情分倒退一步。
他早已認清現實,只是放不下心中念想罷了。
他以爲他的心思無人知曉,卻沒想到平日裡無憂無慮的翠花,不聲不響的倒比彩芽看他還要透徹幾分。
翠花這樣直白的說他,是爲他好,也是爲彩芽好。
他都明白。
二狗垂眸沉思片刻,再擡起頭來時,連日眼中的霧霾已經去了大半,端起海碗一飲而盡,擦了把嘴角,衝翠花笑道,“翠花,多謝你。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放心,我省的。”
海碗被扣在桌上,發出瓷器和木桌撞擊的輕響。
李廣年滿臉錯愕,聯想到翠花和二狗在楊曹兩家親事定下後的細微異樣,忽然恍然大悟——原來二狗哥對彩芽……翠花特意過來安慰開導二狗,那翠花對二狗……
翠花對着二狗滿臉坦蕩,聞言似鬆了口氣般微微笑起來,端起海碗和二狗碰了一下,仰頭灌酒。
是自己多想了,李廣年也暗暗鬆了口氣,有些笨拙的安慰二狗幾句,學着他們的樣子,碰了下海碗,仰頭幹盡。
卻沒看到海碗遮掩之下,翠花眼中一閃而過的茫然。
酒水去了半壇,話題揭過,三人漸漸說笑閒話起來。二狗聽着翠花說起楊家給楊彩芽備嫁妝的事,心中漸漸浮現起一個想法,等到決意下定,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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