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陽灜水一時狂鬧,
鬧起兩道滔天浪,淹沒兩岸百姓家。
苦,百姓苦,半城凡人哭難訴。
浪起半刻,又浪退。
民宇墜,斷肢殘骸疊壘成堆…
人心碎,親人摯友陰陽相對…
擡頭望,漁陽水路,十里魚兒翻白肚,斷木殘布沿河橫渡,百隻客帆仍在遠處…
然而…
小商船卻早已無影無蹤…
只剩幾十狼狽的七星人兒,猶如紅餃在水裡掙扎沉浮,不時滲出幾絲鮮血,染紅一片渾水…
周遭客帆沒有猶豫,趕緊圍去,伸出幾根套網長杆,慌忙把人兒撈起。
又拿出些,備好的傷藥、薑湯、衣物給離水的人兒用去…
周健手挽長弓,筆直站在船頭上,搖視四周河面。
微微清風吹起他腰間黑帶,平靜的河面讓他不由泛起幾分狐疑…
水裡的餃子少了三隻…
是夏侯和兩名七星弟子,小商船在被千劍一擊炸沉後,他們就再也沒浮出過水麪…
按理來說,以夏侯的修爲層次,即便承受了千劍重擊的大部分傷害,即便會身受重傷,但也絕不致命,更不會暈死沉入河底…
而且,以周健對夏侯多年的瞭解,此時此刻,他最應該做的事,就是第一時間衝出水面找自己拼命!
然而,這樣理所當然的事情,卻遲遲沒有發生…
“周師兄…”
一名純陽弟子甩着溼漉漉的道袍,走至周健身後:“找不找人,但兄弟們在水裡找到些這玩意…”
說着他從懷裡掏出一個青竹筒,遞去。
周健接過竹筒,放置眼前仔細打量一番…
竹筒很普通,三寸長短。除了在竹片底部被人開了個小圓孔,連接着一根小竹枝外,並無出奇處。
只是,
當他把竹枝取下,看到裡面殘留的絲絲鮮紅漣液後,周健便彷彿瞬間頓悟了些什麼,微微笑起。
紅的是血,漣的是吐沫。着明顯是一個供人水中閉氣的容具。
“就說嘛…這痞夫怎麼可能玩得出這點心思呢…”
站在身後的純陽弟子,聽得有些雲裡霧裡,抓了抓頭髮:
“那,現在咋整?”
“……”
周健看向那些從水裡撈上來的七星弟子,忍不住歡笑道:“能咋整?趕緊送客進城呀…”
“……”
夕陽西下,渲染一隅海天同色。
能撈的人兒已經撈完,撈不到的,那也無須再撈。
河面各處的客船陸續規整,船內的純陽弟子也相繼進入船艙歇着…
百舟揚帆…
腥風漸散…
強人徐徐地來,徐徐地走,
拍一拍屁股,沒帶走一片狼藉…
長空鷹嘯,再無留意,拍翅西歸。
遍地哀嚎,哪能埋骨,怨訴何方?
岳陽城,
第一抹夕陽灑落的地方…
城西,問天山頂。
竹屋的門很久都沒有打開過了。
嚴肅的曹閣主,仍雙臂抱懷站在屋前…
竹屋之內,
紅芒閃爍,藥香撲鼻,空氣中還夾雜着一股沉寂、一股暴戾…
滿地的藥瓶、藥渣、藥爐隨意丟棄,竹板間還殘留着數灘尚未乾去的污色湯水…
周遭竹櫃、竹箱、竹盒全數掀開,裡面皆空空如也。
狼藉…
比之漁陽沿岸更加狼藉。
穿過大廳,便是書房…
夏尋氣色蒼白,毫無生息,如死人一般躺在竹牀之上。
那把叫“無語問天”的墨玉竹簡,正泛起淡淡紫芒,鎮壓在他的胸口受傷處。
他的傷口,比七日前擴大了將近一倍。紅芒便是從竹簡鎮壓的空隙處滲出的。
“再研兩顆救心丹…”
慈祥的老人,連續七日未有停歇,使他的白髮,蓬得有些凌亂,臉色有淡淡意乏。但精神仍是飽滿非常…
他穩穩地捻起半寸銀針,絲絲轉入夏尋心脈。
“丹里加五分千年參…”
書房最右處,原本放書的桌子,此時放滿了煉藥工具。幾把一看就知道珍貴非凡的草藥,被胡亂堆在一角…
一桌子的藥碎鋪蓋,顯得有些髒兮兮的。
那位叫林芍藥的秀美少女,正站在桌前,把着木槌,認真研着藥。
她的神色很萎靡…
盤發的竹簪早就不知落到何處,及腰青絲隨意散亂,明眸之內血絲密佈,還有一層重重的眼圈。白皙的手臉被藥粉染得花黑,額頭的虛汗剛抹去不久,又再冒出…
“雪蓮花不多了,千年參就剩半根…”
芍藥的聲音有些沙啞。
老人從一旁的數十藥碗中,取出一粒指甲大小的紅丸,塞入夏尋嘴裡。
“那用人蔘煉三顆小百寶…”
芍藥認真地翻了翻藥草堆,爲難說道:“馬卡已經用完了…”
老人剛拈起銀針的手,突然停了下來…
他微微皺眉:“新藥還沒到?”
研藥的纖手也停下來了,芍藥舉起髒兮兮的手背,抹去額頭的餘汗:“快一天沒來了…”
“昨天取藥時,師兄說,外面出了些岔子。往後的藥可能會慢上些子…”
在兩人對話間,屋子內的死寂,變得濃郁了幾分…
老人再從藥碗中去一顆赤丹,塞入夏尋嘴巴,爾後用枯手輕輕拂過他的鎖骨:
“去問問仁軒…”
老人頓了頓,像決定了什麼。
“如果真沒辦法,就只能燒山了…”
丹化,死寂沉去。
芍藥把木椎輕放藥盅裡,拿起髒兮兮的抹布,隨意抹了抹髒兮兮的十指。
離開書房…
偌大的問天大山,今日人煙稀少。
山道上,沒有了人兒往來奔波,
道口前,也沒了馬車停靠卸貨。
只剩百十大儒,和百十道人在經樓廣場前,焦慮地徘徊着,或隨意地端坐着。
廣場之上,十二尊丹爐,只剩下一尊仍在冒着淡淡青煙。
八位道長煩躁地站在丹爐前,不時往爐火中丟入幾根竹材。
是七星的七位院長和純陽的那位李觀主…
只是,此刻的李清風的面容上,除了急躁,還有更多的是尷尬與惱怒。
很顯然,之前他與七星衆人,在二樓的交流並不愉快。
他很是無奈,因爲有些事情以他們的修爲層次,是涉及不到的。從某個角度來說,他們也只是一盤下了二十年的棋局中的,幾顆棋子而已…
“等!等!等!現在藥都被劫光了,你還等!”
天樞院長狠狠地朝火堆中,砸入一節粗木:“他要死了,我看你怎麼跟隱師交代!”
“老二,小不忍則亂大謀。你這脾氣得改改…”瑤光院長提着大扇子,邊扇着火,邊勸說道。
“放屁!”
天樞院長猛地轉頭,瞪向呂隨風,大手一揮,往山下一指:“人家放出八十城瘋狗攔路,我們還傻愣站在這裡,讓小傢伙們自個送藥回來!有你這麼做事的麼?”
呂隨風被噴了一臉口水,卻仍是視若無睹地靜靜地站在原地,也不說話。
“誒…你這就不對了。”
陳隨心一把扯下天樞院長的大手,同時用眼睛瞟着不遠的李清風,怪里怪氣地說道:“瘋狗就等着我們這些老傢伙出手了…”
“哼!”
李清風頓時大怒,兩眼如火似電,悶哼一聲,猛地甩起手中拂塵指着兩人:“你說話注意點,岳陽可是爲了這小子抗令了!”
“那你二十年前怎麼不抗,現在出事了才換邊,幾個意思啊?”向來沉着的天權院長忍不住,鄙夷說道。
“當年師尊竊取劍靈,乃大逆!連太師祖都護不住的事情,又哪是我們這些徒孫能左右的呀?”
李清風似乎底氣不住,話語中的火氣明顯有些牽強。
天權院長輕蔑的咧了咧嘴巴,勺起一瓢清水倒入丹爐內,霎時青煙變白,吱吱作響。
“那現在老不死是死是活,又關我們啥事?”
此話一次!
快熄火的李清風,再被激起三丈大火。
他三步當作一步走,一手抓起天權院長衣領,拂塵戳着他的鼻樑,瞪眼怒道:
“你他孃的,鄭隨意!他是你太師祖,師尊都要喊他太爺!你說話放尊重點!”
天權院長被當衆羞辱,卻沒什麼過激反應,就連七星的另外六位院長,也只是投去一道蔑視的眼神,壓根就沒有準備動粗的念頭。
天權院長眼睛微微眯成一條黑線,豎起一根手指頭,慢慢撥開戳在鼻樑上的拂塵:
“李清風,你已經不是我們師兄很久了。所以,說話該放尊重的人是你…”
“龜孫子!你們這羣欺師滅祖的東西,如果…”
“哎…”
一聲如沐春風的嘆息響起,打斷了李清風的話語。
“又要打架了…”
上山的道口,曹閣主在前,芍藥隨後半步跟着,徐徐往經樓走來。
“你們要打架的,就離遠點去打。別在這裡礙事…”
“……”
看到來者,爭執中的幾人,微微露出一絲深憂。
因爲,自從夏尋被擡入山頂後,曹閣主便一直守候在那間竹屋前,七日七夜未離半步。
今天他冒然下山,那隻能說明,夏尋的傷情出現了狀況…
這,不由得讓人往壞處去想象…
“哼”
李清風悶哼一聲,便狠狠甩開抓衣的手。
天權院長輕蔑地翻了個白眼,也沒再糾纏…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閣主走到丹爐前,踮起腳跟:“瘋子奪權了,第一時間就是要逼着你們自己毀約。”
他掀開丹爐頂蓋,伸過頭去,往裡面瞧了瞧
“呵…”
曹閣主從丹爐中掏出一籠藥膏,細細數數:“你們倒好…一個師尊失蹤,一個師祖失勢。還有個軍師躲到了北邊不敢出來。”
“死到臨頭了,還嫌慢…”
“他怎麼樣?”
衆人爭執間,一直沉默的呂隨風,開口問道。
曹閣主,沒有立刻回話。他轉身把竹籠遞給芍藥,柔聲道:“只剩這麼多,先用着吧。其他我再想想辦法…”
芍藥接過竹籠,微微點頭,便急腳小跑走回山道。
這時,曹閣主才轉過頭去,看向呂隨風:“能怎樣?就那樣咯…”
“藥材再運不到,老師就打算燒山了。到時候,山燒沒了,那問天也無能爲力了…”
呂隨風聞言沉默好一會,眉毛不止地上下跳動着,像在做一個艱難的抉擇…
山頂那位老人,要燒的山,只能是問天這座大山。
而大山是問天的立教根本,孕養千年不息,教化萬萬儒士不止。
現在老人卻打算把他融爲一爐,煉百里天地精華,爲夏尋續命。
由此可見,此時事態的嚴重性,
以及那位老人對當年事情的愧疚有多深…
“離開問天,他能活多久?”
“恩…?”
“……”
此言一出,所有人,同時詫異地看着呂隨風。
因爲,此話當中,隱含了一線生機,以及一些更深層次的意思。
曹閣主同樣稍有詫異,但很快便平靜下來了…
“雖然,我不知道你有什麼底牌。”
“但,如果你只是打算把他帶回北地的話,那就死了這條心吧…”
曹閣主幽幽地望向問天山頂,繼續淡淡說道:
“鬼謀也只是站的比問天高一丁點罷了…”
“若沒有足夠的,萬年參、龍鳳血之類神藥,即便天機出手也沒轍。”
“況且,他出不了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