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3章 拆房頂和開窗戶(五)
就在荷蘭內部已經如同一個火藥桶的時候,在海牙的本廷克伯爵,來到了阿姆斯特丹。
憂心忡忡的他,沒有去找康不怠質問此事。雖然有很多證據表明,確實是這羣中國人在背後煽動了海牙的事,但現在不是論事的時候。輿論風向好容易從論事吹向了辯理,這時候可不能傻乎乎地再把事情引回來。
大順這邊的人雖然可惡,但終究需要荷蘭內部的人配合。就像是當初奧蘭治派上臺一般,大順只能推波助瀾,卻不能創造海潮。
本廷克伯爵來到阿姆斯特丹,直接拜見了前任大議長安東尼。
如果說,大順這邊的人試圖搞事的話,最有可能與大順合作的,就是安東尼這一派的人。
他們有錢,有實力,也掌控着整個阿姆斯特丹,以及大部分的荷蘭省。
本廷克伯爵對安東尼並沒有太大的不滿,除了一方是攝政派、一方是奧蘭治派的區別外,兩人的矛盾主要還是理念上的分歧。
本廷克伯爵是範思林格蘭特的集權主義的擁躉。
安東尼是範思林格蘭特選定的接班人。
分歧在於,本廷克認爲,荷蘭必須要依靠奧蘭治家族的特殊威望和特殊地位,才能快速地完成集權。讓這些聯省議會的議會派在臺上,四十年了,毛也沒幹成。
而且,法理上,大議長不是執政官,執政官有權強制下令,大議長只能主持會議。
本廷克覺得威廉四世還挺冤的。
攝政派被趕下臺,不是沒給攝政派機會。而是給攝政派機會了,卻不中用。
從02年威廉三世墜馬摔死,到42年奧蘭治派政變上臺,整整四十年時間,荷蘭都是無執政的。
四十年時間,攝政派幹成什麼事了?
本廷克覺得,執政官威廉,42年上臺,這才三四年時間,又趕上打仗,很多手段無法施展。
真給奧蘭治派一個和平的40年,到時候要真是不如攝政派,那也無話可說。
現在,確確實實,民衆普遍不滿,再加上海牙那檔子事,威廉四世的位子着實不穩。
但要是沒有這羣攝政寡頭和共和派在背後煽動,這件事恐怕也不至於到不可開交的地步。
既然安東尼仍舊還是攝政派的領袖人物,本廷克自然要來和安東尼談談。
會面之後,安東尼沒有說關於海牙的事,而是直截了當地問安東尼:“閣下認爲,萊頓的民兵奪權事件,應該怎麼看待?以及現在街頭涌起的一些風潮,諸如組建城市的自由軍團、武裝民兵之類的事,閣下是如何看待的?”
安東尼則用非常嚴厲的詞彙,對這件事進行了定性。
“這是一場暴亂。”
“混亂的無政府和暴民,以及激進的變革,是我們滑向比君主制更加專制的第一步。”
“過去的歷史,鄰國的經驗,無不告訴我們這個道理——混亂、暴民和改變傳統,只是第一步。”
“下一步,必要出現克倫威爾!”
“這是有史可依的。”
雖然荷蘭的集權派,很多人其實暗地裡是佩服克倫威爾的,甚至不少集權派認爲現在的荷蘭,缺的就是一個克倫威爾一樣的“過渡者”。
但是,反克倫威爾是荷蘭的政治正確,在正式談話中必然是反面人物。
一方面,大權獨攬,殺人,暴君,意識形態恨。
另一方面,打的荷蘭割地賠款,國仇。
“我是尊重歷史的,也是尊重尼德蘭的傳統的。更是尊重尼德蘭建國的基礎性文件的。”
對現在紛亂的街頭混亂定性之後,安東尼說完克倫威爾的例子,又說尼德蘭的傳統和基礎性文件,本廷克伯爵聽完後非常滿意。
這裡面,有個類似於後世南北戰爭是否違憲的爭論。
荷蘭立國的基礎,是烏得勒支憲章。
烏得勒支憲章規定了執政官的存在,也規定了執政官的存在。
那麼,反執政官這個人,是不違憲的;可要是反執政官制度,就是違憲的。
之所以說要尊重歷史和傳統,也在於克倫威爾的故事。在反祖宗之法後,英國出現了“暴君”,這應該是歐洲最可以借鑑的革命的例子。
這個例子,用在荷蘭這邊,就可以理解爲,如果違背了傳統和基本的法律文件,搞出大事來,只怕的確是推翻了執政官,但迎來的可能是護國公。
而激進的共和派,要求武裝民兵準備奪權的那些人,引用最多的,也是烏得勒支憲章中的法律條款,賦予的各種權利。
所以,以烏得勒支憲章爲基礎的武裝民兵,可以推翻烏得勒支憲章規定的執政官制度嗎?
如果不以烏得勒支憲章爲基礎,那麼組織武裝民兵的法理基礎,從何而來?
這是歷史上荷蘭的激進共和派一直沒成事的原因之一,他們被自己的理論限制了。
所謂書生造反,十年不成。
他們講道理,可執政卻不講道理。
寧與友邦,不與家奴,等着他們弄好了道理起義的時候,奧蘭治家族轉手就請普魯士進入荷蘭,鎮壓愛國者。
一直到93年風暴之後,激進共和派才找到了一條明路:此處沒有理,爺投雅各賓。
於是一聲笨豬擡手指,公民這邊走,帶路法國人攻入海牙,從法國人的理論中找到了一條名正言順的道理,完全不需要從烏得勒支憲章裡尋章摘句證明合理了。
所以在安東尼說他支持傳統、擔心荷蘭出現克倫威爾之後,本廷克伯爵也就明白了安東尼的意思。
至少,他不準備廢除執政官制度。
不廢除執政官制度,和不支持現任執政官,不矛盾。
站在奧蘭治派的角度,最擔心的,還是廢除執政官制度。奧蘭治家族起起落落、上上下下,只要執政官制度沒有被廢除,就始終還有機會。
再不濟,奧蘭治家族還能混個類似於英國王室的地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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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雙方能繼續談下去的基礎。
要是安東尼把現在的混亂直接定義爲正義的事業,那後面的話也就不用說了,各回各家準備開戰就是了。
“伯爵大人,對於尼德蘭的局勢,您有什麼看法嗎?我個人認爲,執政官殿下現在應該避一避。這是爲了尼德蘭祖國。”
“現在,各個市都被那些暴政的理論所蠱惑。可是,這時候執政官殿下下令鎮壓,意義就是暴君對人民的屠殺。是海牙慘案的延續。”
“不但於事無補,反而會激化問題,甚至出現更大規模的叛亂。這個道理,您應該是明白的吧?”
本廷克伯爵無可奈何地點點頭,雖然他懷疑,現在把那些人煽動起來,眼前這些攝政派中的保守派和傳統派,只怕也出了一份力,暗地裡推波助瀾。
但現在就算有證據,也不是拿證據質問的時候,更現實的問題是這麼下去,荷蘭內戰是肯定要爆發的。
確實,如安東尼所言,現在的事該不該管?
該管,尤其是首先把萊頓市的民兵武裝解除,不能讓這個風氣蔓延到全國。槍打出頭鳥,以儆效尤。
但,解除武裝的命令,誰來下?
威廉四世這個執政官,是絕對不行的。
風口浪尖的時候,這時候下令,那就是火上澆油。豈不是直接搞出來武裝暴動了?
而且,煽動起來非常簡單:今天解除我們的武裝,明天就會像對待海牙請願的那些漁民一樣,把我們都殺死。
此一時,彼一時也。
四五年前,威廉四世向阿姆斯特丹進軍的時候,所到之處,民衆竭誠歡迎,真可謂佔盡天時。那種勃勃生機,萬物竟發的境界,猶在眼前。
短短四五年後,民衆已經開始編排段子,到處流行的都是諷刺奧蘭治家族和長公主的笑話。
數百年的基業,幾代人積累的名望、威望,四五年時間,毀的一塌糊塗。
再因爲海牙慘案,無論如何這時候都不能再刺激民衆了。
如果這是和平時期,其實這事也好解決。
聯英平寇,請英軍入關,鎮壓就是了。
但現在,英國肯不肯冒着小僭越王登陸蘇格蘭的風險來荷蘭且不說,一旦英軍進入荷蘭,百姓起義,旁邊可就有個已經基本拿下了奧屬尼德蘭的法國啊。那還不趁機攻入?
到時候,哪還有勝算?
俄軍現在出兵還是杳無音訊,就算現在出兵了,幾時能到?到時候,只怕法軍配合荷蘭的起義者,直接攻入海牙。
其實還有一條路,那就是繼續煽動情緒,激發民衆起義,然後聯法平寇,打開堡壘,請法軍入關。
法國是君主制國家,對這種事肯定非常敏感。
用“染病自殺”的方法威脅法國,法國怕“染病”,肯定會出手。
但問題是請神容易送神難。法國真來了,荷蘭就成法國的傀儡國了,到時候威廉四世只怕也只能做傀儡了。
請外人入關鎮壓的兩條路,也不是說都走不通,而是要考慮利益。給法國人當傀儡,或是暫時退回格羅寧根等地蟄伏亦或暫時流亡英國,還是後者更有利一些,也更有未來。。
事情總得解決。
安東尼說他不反對執政官制度,如果能夠達成妥協,威廉四世可以暫時先去避風頭。
日後兒子復辟也好、或者風頭過來自己復辟也罷,總還有機會。
可是,安東尼所代表的的派系,願意在這個時候接盤嗎?
現在,誰上臺,誰就要直接面臨嚴重的外交內困。
法國的威脅、內部的起義、民衆的不滿、金融的崩潰、東印度公司的倒閉、糧價飛漲……
本廷克伯爵很懷疑,安東尼等人是否願意在這時候接盤。要是隻是嘴上說說支持,嘴上說說那些行爲不是正義而是暴亂,可真讓接盤卻拒絕的話,那就全是空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