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商人招恨
第二日中午,劉鈺又來到了距離高知城僅有一河之隔的那座小山上,陸戰隊已經在這裡構築了簡單的陣地。
數百份抄寫後的文章,正在往熱氣球上裝,升到高空,要趁着午時從海上方向吹來的風,把這些傳單扔到高知城的城下町中。
那裡,纔是識字人口比例最高的地方。
雪花板的傳單隨風飄舞的同時,在浦戸城周邊的村鎮中,憑着通譯們到處宣傳那份檄文告示,已經有四個識字且有志向的人,豁出了將來的性命,加入到了劉鈺的宣傳鼓動當中。
他們是真的相信仁義的,也是真的有救萬民於水火之心的。
但人還是太少。
飄在海上的軍艦也徵調了大量的高素質軍官生,大量的實習艦長、實習軍官全都上岸,只留下的標準配置的艦隊船員。
他們按照流程,正在各個村子燒燬一些貢賦表單、懲罰那些過手剋扣的村頭,這是三個矛盾的中的一個。
領主、連接領主和農民的村頭,還有一個矛盾點在高知城的城下町中,那纔是真正可能引爆農民情緒的引線。
一國一城制下,土佐藩只有一座高知城。高知城不大,就是個城堡,城是城、市是市,城在小山上、市在城之近。
武士們名義上對土地有所有權,但沒有使用權,也不準住在村子裡,只能聚集住在城下町。
商人們也很少住在村子裡,偶爾有一些在村子裡的商人,都是小商販,那是屬於民憤不大可以團結團結的。
真正能夠引爆農民情緒的,是居住在城下町的一些高利貸商人。
按照大順的說法,其實叫地主鄉紳更適合一些。
純粹的封建制,沒有鄉紳。
土地不能買賣,領主將土地分給農夫,農夫按照土地納貢給領主,這是理論模型。
如果只是這樣,理論上農夫只能恨領主壓榨的太狠、恨一下村子裡負責徵稅的村頭剋扣。
然而,隨着商品經濟的發展、參覲交代制度的實行、農兵分離制下導致出現了一個純粹的消費階層,導致日本出現了一個畸形的統一市場,純粹的封建制已經慢慢瓦解。
而幕府之前的一些政策,又加劇了這種瓦解。
在劉鈺送地瓜以走私的那場大災荒之前,幕府的財政就已經出現了困難。
爲此幕府甚至停掉了參覲交代制,換取一萬石的石高給幕府上繳一百石大米,以渡過嚴重的財政危機。
可參覲交代制度,是削弱外樣大名的重要政策,幕府心裡也清楚這麼做是飲鴆止渴,所以還得想別的辦法。
封建領主財政出了困難,商人就會發笑,不管東方西方,都是一樣的。
而爲了度過財政危機,幕府又不得不同意開發新田,鼓勵商人蔘與投資開墾。
開發新田,需要資本。
有資本的商人墾田,如果無利可圖不會去幹,所以幕府允許租賃制,對土地買賣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自己瓦解自己的統治基礎份地制。
劉鈺對純粹的封建制怎麼造反,不是很熟悉——這是大順的一些人爲了防止土地兼併所一直幻想的變種井田制,土地不能買賣,貢賦徵收,供養士階層。
但感謝幕府的改革,他在日本的農村終於找到了大順農村的感覺,尤其是兼併土地的套路,熟悉無比。
商人放高利貸,農民窮的整天啃蘿蔔,借錢只能以地抵押。理論上不準土地買賣,可現實很難監管。
幾年前的那場大饑荒中,還不起高利貸,很多人以很低的價格將土地質押給商人。
幕府政體之下,理論上不允許有鄉紳地主,可這些放貸的商人只是披着商人皮的地主。
原本是領主、農民的二元關係,中間商也就是那些村子裡的頭面人物,多收一點,過手的時候多拿一點。
現在則成爲了領主、商人地主、農民的三元關係。
理論上的公四民六之外,幕府既然承認了商人可以租佃土地,那麼也就在法令上做出了規定,商人地主可以收取百分之十五的地租,這是合法的。
可就像是大順規定了高利貸的最高利息一樣,法令是法令,現實是現實,新興的商人地主可不會只收百分之十五的地租。
稍微使使勁兒,公四民六的貢賦再加上商人地主的地租,尤其是土佐這種享保大災荒最嚴重的地區,土地兼併已經很嚴重了,佃戶的整體地租已經在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七十,已然和大順最嚴重的一些地方差不多了。
五成地租的永佃制在大順都可以成爲“仁政”,劉鈺在這邊喊出了“三十稅一、均分土地”的口號,誘惑力可想而知。
農民恨商人,也恨領主。
可對領主的恨意藏得很深,因爲貢賦制度早已習以爲常,農夫已經被制度化,認爲貢賦理所當然,就盼着領主老爺開恩,少收一點。
可這些年隨着商品經濟發展而新涌現出的高利貸商人、或者叫新興地主,這纔是農民切身的、最直觀的恨。
封建社會,士農工商,是有一定民意基礎的。商人富集財富的速度太快了,又不搞實業只搞放貸金融和囤地,招恨也是必然的。
那些放貸兼併土地的商人,也就是劉鈺認爲的引爆農民情緒的導火索。
幕府十五年前出臺的《典當地租佃法令》中對租佃制的認可和幾年前的那場大災荒中的土地兼併,就是這條導火索可以引燃的火藥。
這些商人居住在城下町中,城下町不是山城,沒有城牆也沒有什麼像樣的防禦,只是緊靠着高知城的居民區。
劉鈺可以很輕鬆地攻佔那裡,然後,揪出他們,當着農民的面,點一堆火,燒掉典當質押的文書地契。
而這把火,足以點燃農民的信任。
現在,要等的就是在南邊那些鄉村村社的宣講鼓動。
在山丘上觀察了一下午,又過了一日,後面幾個人跑來,彙報了一下在南邊的情況。
這幾個人一來,就是一臉興奮。
“大人!大人!按你說的,果然有用。我們先是和幾個最窮困的閒聊,問了問幾年前那場大災荒的時候,很多家裡都有餓死的。那一年的貢米也沒削減,便引出了話題。”
“那年商人放高利貸,佔了不少地。越順着他們說,那些農夫就越恨,後來就有痛哭流涕的。他們很多人種了一輩子的米,可連米都沒怎麼吃過。領主收貢,沒錢只能借貸,也只能用土地質押。”
“我們又把村民叫到一起,一人哭出的故事,又引來了許多人的共鳴,一些最窮困的,甚至要跟着我們一起攻下高知城。只說雖不會持刀舞劍,可至少還能搭橋劃舟。”
“我們也把他們的借貸時候的質押文書看過了,叫他們收集到一起,都在等怎們替他們討回公道呢。”
劉鈺盯着高知城的城下町,嘴角一揚,笑道:“這公道,當然要幫着討還了。不過不急,告訴他們,繼續加大力度。讓那些加入我們的人一起跟着宣講,把各個村子因爲高利貸而被質押的土地文書都收上來,記錄姓名。”
“如果有在鄉間居住的,直接解決。抄家、分米、燒質押文書。告訴弟兄們,那點米那點錢,不要沒出息。凡有搶劫的,直接斷了退役後的股息年金福利。”
“告訴軍官們,這件事對海軍的重要意義。一個個想要當真的艦長,有自己的軍艦,就不要貪圖那點小利。”
他已經把利害說的很清楚了,大量的軍官生分配下去,他們盼着的就是海軍得到更多的撥款,讓頭上那個頂了數年的實習艦長變爲正式艦長。
足夠的軍官意味着足夠的組織力,可以避免士兵管不手搶劫。
安排下後,劉鈺揮手道:“就這麼辦吧。不要急。我估計,如果天氣一直不錯,最多三五天就能見分曉了。”
參謀於戰術之外想的不多,問道:“怎麼才能算是見了分曉?”
“倭人百姓,敢在旁邊看熱鬧的時候,就算是見了分曉。”
又是發傳單、構建陣地的一天。
後面怎麼鬧鬨,劉鈺也不管,他知道真正放貸的大頭都在城下町住着,再等兩日等到農民的情緒都調動起來,就可以進佔高知城下町了。
五天後,劉鈺一直盼望的場景終於出現了。
雖然仍舊只有少數的農民主動願意跟着他們攻打高知城,但更多的農民已經不再害怕他們這些異邦的唐人,而是站在河邊和田間,在那看熱鬧。
說是看熱鬧,實際上是在等着唐人的軍隊把他們領主的軍隊打得落花流水。
大量的質押土地的文書都被收集起來,具體的人名姓氏也都登記清楚。在那些住在鄉間的放貸商人被燒了文書地契後,更多的農民開始奔走相告,說唐人要打下高知城、燒燬高利貸和地契文書。
多數人還不敢直接和領主對抗,可如劉鈺所計劃的,一旦他們選擇在旁邊看熱鬧,那就意味着民心可用了。
剩下的,只需要讓這些人看到他們眼中不可一世的武士,是如何的不堪一擊。
陸戰隊已經開始集結整隊,軍改後的戰術體系,使得每一次正常的行軍,都像是一場閱兵。
激昂的樂曲,整齊的步伐,陸戰隊在河邊整隊。
隔着一條不足百米寬的小河,土佐藩剩餘的武士也在河對岸駐紮了不少人。
但劉鈺相信,這些武士已經被嚇破了膽,一會只要炮火一開,這些人就會潰逃回高知城中。
回頭望了望那些在兩旁看熱鬧的農民,劉鈺衝着軍官揮揮手,示意可以開始進攻了。
進攻之前,先找了一個鐵了心跟着唐人一起反抗領主的本地人,衝着河對岸大聲喊話。
“仁義之師馬上就要開始進攻。你們如果敢放火燒燬城下町的民居,那麼將被視爲殘暴。參與者,一旦被攻破高知城,全部都要處以絞刑。”
沒有叫喊讓他們投降,只是不准他們燒城,做出一番仁義之師的模樣。
連喊數次之後,炮兵開始射擊。
設置在岸邊的防禦很快就被摧毀,所剩無幾的鐵炮手再度感受到開花彈的威力,不等陸戰隊渡河,全都朝後逃走。
在土佐藩的武士逃走的時候,遠處觀戰的農民不約而同地發出一陣叫好聲。
“嘿嘿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