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壁南,垓下土城。
朝陽的晨輝下,夯實堅硬的黃土顯得吭吭窪窪,透過起伏高低的土牆和泥土中生鏽散落的箭簇,還隱約能看出這裡曾經有過怎樣一場激烈的戰鬥。
四百餘年前,這裡發生過一場驚天動地的惡戰。
漢高祖劉邦的大將韓信率十萬精兵將楚霸王項羽團團圍住,標誌着楚漢兩爭結束的最後一役就此展開。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當霸王自刎而逝的時候,除了留下英雄悲愴、破釜破舟的赫赫威名外,也只有這一聲嘆息值得後人回味無窮。
而今,又一支部隊處在項羽當時的處境上。
同樣的處境換卻作了不同的人。
不得已困守在垓下土城的是從彭城撤退出來的張遼、淩統所部三千人,諸葛亮捨棄了生命贏回的時間在曹操迅雷突進的攻勢面前,是那樣的微不足道,在攻破細陽之後,已經意識到彭城之敵可能南竄的曹操馬不停蹄以一路圍困靈壁,另一路騎兵快速的南下,在張遼、淩統到達之前,就預先在垓下一帶布好了戰場。
站在不高的土城上,張遼看着周圍坐倒一片的將士,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江山微涼的悲愴,難道說世事輪迴,垓下這裡註定是吳楚子弟的墳瑩嗎?
破損不堪的戰甲,絕望無助的眼神,以及疲憊不堪的面容,一切的一切都似乎在昭示着這樣一個規則,他們的命運將會重複前輩的軌跡——。
“張將軍,戰局支離破碎,李通、陳登兩位將軍現俱不知下落,你我又被敵騎圍困在這裡,怎麼辦?”經過一夜的奔波,在後隊掩護撤退的淩統聲音有些沙啞。
這一夜急退,全軍由彭城撤退至垓下,將士們都已疲憊至極,可惜一夜的緊急行軍,一夜的奔走,卻沒有換來脫困的機會,這讓淩統不免有些沮喪。
“當年,楚王項羽也在此地率八百子弟衝破十萬漢軍的包圍,現在,我們的將士有三千之衆,而曹操只率了騎兵追來,兵力不足,必有疏漏,只要我們拼死一戰,定能尋得脫困之路。”張遼堅實有力的雙手狠狠的拍在牆頭,他的目光中露出決然無懼的氣勢。
“張將軍有此豪氣,統豈能甘居於後,曹兵今天不來,我們且養精蓄銳,曹兵若來,我們就並肩而戰,且殺他個痛快!”淩統大笑道。淩統和張遼一個生於南方的會稽,一個出生在幷州雁北,身處的環境不同,說話的言語、性情也都有很大的不一樣,但有一點,在他們身上卻是共同的,那就是血性。
“好——,江東健兒有公績在,當不輸於霸王當年。你我先就在這裡守上一天,等天黑時再向東突圍。”張遼道。此時此際,面臨四面受困的窘境,被迫上絕路的張遼義無返顧的擔當起了統率的重任。
號角聲中,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至近,然後出現在平原上的是一片黃澄澄的的曹軍騎兵,他們一個個穿着褚黃色的皮甲,蹬着輕便的戰靴,手中揮舞狹長的馬刀,嘴裡更是不停的呼喝叫喊着。
“我道是誰,原來是他!”張遼冷冷的瞧着漸漸靠近的敵人,喃喃自語道。
“誰?”淩統拔刀出鞘,鋒芒映射着他棱角分明的臉龐。
“曹彰!”張遼的聲音簡短而有力。
曹彰是曹操的次子,字子文,生性崇武不喜書,因頜下生就黃鬚,又喚名爲黃鬚兒,此子膂力過人,善御射,當年張遼隨呂布與曹操大戰陳留時,曾與年僅十四歲的曹彰照過一面,現在時過六年,曹彰想已長成人,聽說還在征討袁譚時立過大功。
“公績,你看這衝近的敵方戰馬身形高大,奔跑快速,烏桓鐵騎果然名不虛傳呀!”張遼目不轉睛的瞧着奔跑中的敵騎,眼中露出羨慕的神色。雁北地處幷州,再往北去就是茫茫的大草原了,草原廣袤無限,戰馬是無可替代的交通工具,而在北方諸部落中,烏桓部出產的戰馬是最出名的。
“這土牆雖然不高,但也能阻擋敵騎飛躍,宿衛營的兒郎們,備好弓弩箭矢,等敵靠近了再狠狠的揍!”淩統沉聲道。
撤退至土城的這三千軍中,共有兩部分,一部是以雁北騎爲主的張遼騎兵,另一部則是淩統的宿衛步卒,在據城防守時,擅長步戰的宿衛營自然比騎兵更有戰鬥力,而在運動戰中,雁北騎能在兩冀保護步兵撤退,兩者合一相互支援,可謂缺一不可。
二百步——。
一百五十步——。
淩統巍然不動,倉促撤退士兵攜帶的箭枝不多,要堅持一天,節約並提高每一箭的殺傷力是第一要緊。
五十步了。
“射!”當敵騎推進速度開始減弱時,淩統的大喝也同時響起。
不出張遼和淩統所料,包圍土城的只是曹操的騎兵部隊,他們的這一次進攻聲勢雖然很大,但實際的效果卻微乎其微,在當頭衝鋒的五十餘騎被淩統一頓密集的箭矢射翻之後,敵人便棄下同伴的屍體向後撤退。
“媽的,這幫孫子怎麼這麼不經打,兒郎們隨我出城殺敵去!”淩統不過癮的叫喊道。
“公績不可魯莽行事。敵人這不過是試探性的進攻,我軍若是出了這土城,曠野平原無險可守,一旦敵騎抄襲截斷後路,可就危險了!”張遼急步攔住淩統,大聲道。
冷靜——,在面對困境的時候,需要的不是衝動,而是冷靜。在張遼堅持的目光中,淩統放下了武器,在短暫的狂熱之後,他終於還是恢復了理智。
“中郎將大人,那我們難道就只能在這裡小打小鬧不成?”淩統狠狠的跺了跺腳,無奈的說道。
張遼的官銜是破虜中郎將,平日裡將領間私交甚厚的都以字相稱,關係一般的,則稱呼爲將軍,要是關係不睦的,則會以官銜作爲第一稱謂,以淩統和張遼的關係論,張遼年歲居長,稱呼淩統公績當無不可,而淩統以將軍相稱也在情理之中,不過,方纔這一聲‘中郎將大人’卻是有些意氣用事了,這隻能說明年輕的淩統還不是很成熟。
“公績可能要失望了,敵人的進攻不過是擺擺樣子,這一時半會他們還不會進攻這裡,所以,估計接下來小打都不一定有。”對淩統在稱謂上的變化,張遼並不動怒,他只是笑答道。
“你發現了什麼?”
“公績你來看,這迫近的敵兵清一色俱是騎卒,沒有一個步兵,我想曹操爲了兜住我們的退路,是發狠將他的騎兵統統用上了,我們有着土城作爲依託,敵騎還不敢以其之短攻我之長,他們現在這一手,不過是想威嚇我們而已!”張遼的分析頭頭是道。
這讓淩統不禁暗生慚愧,同樣是將領,淩統也經歷過數番殘酷的激戰,但論及臨陣時的冷靜,比張遼還是有所不及。
“可是我們在這坐以待斃,豈不正好中了敵人的心意,等到敵人的大隊援兵來到,我們的情形可就糟了。”聽得張遼的話,淩統先是一喜,隨後卻又一憂。
“嗯,正是這個道理。曹操的步兵如果能在傍晚前趕到,我們就沒有什麼機會了,不過,按照敵軍快速推進的時間分析,我想在今晚敵人還到不了這裡,最快也要等到明天早上,所以,這白天的寶貴時間我們要加緊休整,等天黑後再設法突圍!”在重重壓力面前,張遼沒有顯示出一絲一毫的慌亂,他的面容沉靜如水,他的聲音一如平常。
“那也好,等晚上的時候,我們就再狠狠的揍這幫雜種!”淩統展顏一笑,有張遼在旁,讓他感覺到並不孤單,熱血男兒本就當在戰場上流血流汗,只要拼得值得,死也沒什麼可怕的。
時間在一點一滴的流逝,日頭由東面的寸尺高轉而升到正中,盛夏的灼熱陽光將整個土城烤得如焦炭一般火熱,城中一下子擁進這麼多人,唯一的一口古井早已枯乾,沒有喝着水的士兵只能從井口挖一點溼潤的爛泥塗在臉上,以抵擋火辣辣的驕陽。
“媽的,一個個搞得跟鬼一樣,你們這是唬誰呢!”淩統笑着在坐倒的士兵中穿行,不時的罵上兩句,遇上橫七豎八亂躺的,就狠狠的踹上兩腳。被他踹的士兵也不生氣,只憨憨的一笑,便揉揉踹得發痛的屁股,跟在淩統後面去看下一個倒黴蛋的好看。
“將軍,這曹兵怎麼光知道吆喝,不趕着下面呀,他們不急,我手中的傢伙可急了!”一名看樣子愣頭愣腦的年輕士兵‘呼’的站起,朝着淩統大聲問道。
淩統‘嘿’的一拳揍在這士兵的胸口,笑道:“好傢伙,手癢了不是。攢着點勁,等天黑了仗有你們打的,到時候哪個喊救命,可比怪老子沒讓你們休息夠!”
在枯噪無味的對峙中,一天的時間終於過去了,城外圍困的曹兵依舊沒有什麼大的動作,僅是間或一段時間派出一小隊遊騎來得土城前呼喝兩聲,這樣的態勢說明曹軍的後繼部隊還沒有趕到,張遼盼望已久的機會出現了!
“公績,等會兒我率雁北騎一部從西面殺出,吸引曹軍的注意力,你率其餘士兵遁出東城,往諸頻山一帶撤退,只要能渡過三十里外的烏江,敵人就無法追上你們了。”張遼沉聲吩咐道。
沒有任命,沒有爭執,在兵臨絕境的時刻,張遼幾乎是毫無爭議的擔負起了指揮全軍突圍的重任。
“文遠兄,那你怎麼辦?”淩統問道,這時的他已經對張遼心服口服,在稱呼上也顯得親熱了不少。
“放心,憑他曹黃鬚的兩下子,還要不了我的命!”張遼寬慰道。
其實這時張遼想的正與之相反,曹彰的能力他是知道的,這可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傢伙,猛衝猛打,窮追不捨是曹彰作戰的一貫作風,一旦被曹彰纏上,你不褪層皮他是不會放過你的。如果能捨棄一人而使得大部安然撤退,也算是值了,現在這樣的結局要怪就只能怪自己急於爭功,以致於北伐大軍冒進大敗,對於這樣的結果,諸葛亮用生命洗刷了過錯,現在輪到我張遼了。
“文遠兄,若不是我們拖累,你們完全可以脫困的,現在,敵人就在眼前,我淩統雖然沒有統御戰局的能力,但也知道臨危棄友男兒不爲的道理,今晚一戰不管怎樣,我淩統絕不丟下你獨自離開。”淩統大聲道。
“好兄弟。我沒有看錯你,寵帥更沒有看錯你。不過,爲了扭轉這潰敗的頹勢,爲了及早的搬來救兵,爲了還處在敵軍重圍中的各路友軍,現在,我請你服從命令,帶着部隊突圍出去。”張遼沉聲道。
陳登部在細陽被曹軍擊潰,殘部不知現在何處?李通部則被曹軍團團圍困在靈壁城內,雖然城中糧草尚算充足,但面對優勢兵力下的曹軍,能夠堅持多久誰也沒有把握。現在的整個淮北戰局,除了‘破碎’兩個字外,已找不到更貼切的形容詞了。而要想扭轉局面,只能依靠後來援軍的支持,萬幸的是七月正是雨季,淮水各條支流的水量都相當的充足,只要有水師及時增援,安然撤退就有可能。
“嘿,文遠,你多多保重!等你殺出重圍,我會在烏江邊駕船等你。”淩統語聲哽咽,淆然淚下。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情傷處。兩個男人的決別或許不是那麼的絢麗多彩,但卻透着一股沖天的豪氣,透着一股令人扼腕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