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行越國詔?前路昭昭 (11)

事情終究是暴露了,趙無恤只能向呂贏源源本本從頭說起。

呂贏一邊打着寒顫,一邊聽,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剛纔那種感覺,彷彿在做白日夢,猛醒來,只覺得自己不能動,但是卻在說話,在笑着,手中酒杯潑出了酒,他卻沒有辦法動自己的手指。這種感覺那樣真實,彷彿靈魂出了殼。現在回想起來,自己之所以如此恐懼,是因爲感覺到那個說話的人就在他身體中,卻不是他……

"那麼說,我的身體裡,真的有另外一個東西?"呂贏面色蒼白地環抱着身子,從心口發着冷。

趙無恤見他嚇得如此可憐,卻無能爲力,心中更加抑鬱,只有好生安慰:"別擔心。天地循環,總是有一定條規的,商羊死去百年,被毀污封印,不過一縷魂魄,上天哪裡能容這樣的邪物留在人間。……等……等平亂之後,我去求我恩師,定然能找出解救的法子來。"他心裡知道,如果連自己那博古通今的恩師也無對策,那希望就極其渺茫了,可是他縱勇武,也只是一個凡人,斬得下敵將首級,卻不知道如何與這虛無縹緲的玄靈妖魔對抗。

呂贏沮喪地垂下頭:"我……我果然是多行不義,才這樣的下場……"

這句話不好反駁,趙無恤只得嘆了口氣:"你知道自己素行不良,能夠悔改,說明本心並不壞,上天自會護佑,莫要太憂愁。"

趙無恤的氣息拂過呂贏的髮絲,他這時候才發現,自己靠趙無恤太近了些,忙不迭抽身挪開一些距離。兩人尷尬地互相望着,趙無恤苦笑:"你不用躲我。以後你若不願意,我再不會強逼你。"

呂贏冷哼一聲:"下次……以後……將軍的信諾,我可不敢領,等我變做了怪物,怕你躲我還來不及。"

無意中的一句話,讓趙無恤心頭一凜。

就在這時候,鳳琅疾步走進來道:"叔叔,雲楚使者到!"

趙無恤早就聽聞了先前呂贏計陷尚仙的事情,他立刻接見了使者。

使者風塵僕僕,面色憔悴,顯然是拔山涉水不停歇趕來。遞上國君的帛書和一隻金盒,那盒子外罩一個木盒,打開後,絲絲冒出白氣,冷意撲面而來。

使者拜伏在地,求賜解藥,鳳琅對趙無恤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不知內情,而趙無恤看看一旁的呂贏,恐怕這個人現在是無法解答這問題的了。

他只得道:"使者稍後,非是行越不重然諾,實在是有一些別情,須耽誤您的行程,請先到驛中休息。"使者一聽,着了急,再三陳述事情的緊急,這一回趙無恤是真正爲難,他與尚仙有同門之儀,又有兩國間信義問題。眼看再延誤下去,好好一個尚子驍非毀了不可,他只能先搪塞了使者,將呂贏帶去內室,如今不再是簡陋農舍,而是一間小閣,他讓這驚魂未定的公子坐下,審視了半晌。好容易那煞星睡了,難道又要主動喚他醒來?那真是天大的麻煩和冒險。

可是解藥之方也只有他知道。

鳳琅打發完使者,將那隻金盒拿了進來,憑他胡攪蠻纏的手段,從使者手裡先騙來,自然不是難事,這時候他的神色也十分爲難,對趙無恤道:"這是雲楚的國寶千年冰石中的物件,那畢環還真捨得,竟二話不說,就傳諭將這國中遇暑不化的奇冰鑿開了,將商羊碎片取來。"

趙無恤揭開金盒,裡面是一塊結實凍着的土塊,與他趙氏所藏的要大了一半,黑沉沉泛着寒氣。

這物被珍而重之的放在正中。

"那畢環真以國士待子驍!經此一事,子驍少不得要爲雲楚效死,這實在不是行越之福。"趙無恤不禁感嘆。

鳳琅撫着下巴,也感慨道:"很是難得,這雲楚的‘金盒救將’,恐怕會與咱家行越當年的‘玉斗逐賢’一同名留史冊,只不過人家那是美談,叔叔家的卻好似是件慘事……"

無恤橫了他一眼,鳳琅立刻轉身溜走:"吾操練孩兒們去了。"(此人以此稱呼麾下軍士)

[前路昭昭]

趙無恤轉頭看看身邊的人。他還驚魂未定,只把手互相握着,彷彿這夏初清晨很冷似的。

趙無恤不忍再勉強他,只能將商羊收了起來。

這時候,一人請見,來者是博要奇。

趙無恤知道這樣的山野俠士另有異能,急忙出來說話,博要奇面色複雜,恭謹地行了禮道:"趙將軍,借一步說話。"

趙無恤與他到了內室。

"聽說雲楚使者來討解藥,說是以國寶來換,不知是否有這回事?"博要奇鄭重地問詢。

趙無恤道:"正是。"

"那雲楚國寶的來歷,將軍可知?"

趙無恤見這位俠士彷彿知情,便道:"博兄請說。"

"起死回生的靈藥根本不存在,否則也不會將這物來換他手下將軍的xing命了,那物叫作商羊,是不吉利的東西,雲楚國君求得千年冰石,原是爲鎮邪啊!"

趙無恤詫異道:"博兄是如何知道的?"

那博要奇道:"我是山野之人,奇聞逸事知道的多些,尤其口耳傳說的古事,老者們傳去,一些是無稽之談,另一些不說有道理,卻有來由。"

趙無恤道:"敢問博兄此言之意是……"

"將軍啊,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這解藥給不得,商羊也收不得,你可知道這物的禍患多麼大麼?我少時聽聞,雲夢山腳下有一塊石碑,幾位老者守其一生,奈何之後雲楚襲擾,最終那地方給毀去了,石碑上說道百年前行越一樁舊事。"

趙無恤問道:"難道是傳說中的裔公碑?"

"將軍果然博學,知道這一段經過。那麼其中內容可知曉?"

趙無恤道:"只是行賈時偶爾聽聞,不知詳細。"

"相傳成周封王於行越,後此地曾出現一位賢君,行越強盛非常,中原爲之側目,其時成周天子更將女兒聘之。不過後來不知爲何,成周天子約諸侯來伐。那時行越敗落了,商羊原先是咱們越國的寶物。戰亂一過,雲楚佔領我國雲夢以北大片土地,商羊被奪去,在傳說中何人得此物,就能稱霸一方。因此雲楚多少年都拒不歸還。"

"如此的大事,卻爲什麼行越竟很少能聽聞。"趙無恤思慮道。

"將軍是能見事的人,自然明白,那一定是因爲當國者刻意掩沒了的了。依要奇的見識,這樣做很對。能保行越平安!"

趙無恤道:"這樣事情就明白了。商羊不祥,又如何不祥法?"

博要奇搖頭道:"這就不得而知的,連此物到底什麼模樣,常人都很難知道,大概只是個傳說吧。"

趙無恤心道:這不是傳說,乃是事實。既然當初它能攪得天下動亂。此興彼亡,難道如今再出世,就不會再做亂麼?莫非……

"將軍,千萬不可收此物,"博要奇道,"行越自百年前開始,就一直有這樣的傳聞,商羊現,必獻王家,後半句乃是:王家得,得之能霸天下。"

"大逆……"趙無恤面色yin沉下來。

博要奇哀慼地搖搖頭:"如今再不是天子做主了。誰不想做這天下霸主?幾百年前的大逆,如今卻是激發雄心的預言。"

"無稽之談。"趙無恤嘆一聲。

博要奇道:"在下說聞另一個傳說,想必能叫將軍下決心。"

"什麼?"

"當年孝公廢立世子,乃是有個重大原由。"

趙無恤想了起來,待一想起,面上變色:"你是說,七星……"

"是!當初孝公之所以廢長立幼,立了公子贏,就是因爲傳說七星降世,能中興行越。"

博要奇等了片刻,道:"商羊現世,如今國中又如此動亂。廢君公子贏也在軍中。將軍務必步步爲營,莫要爲小人所趁。"

趙無恤明白博要奇所指,他目前出兵是爲了勤王,但是身邊有個廢君,又有樣"國寶",已逐漸陷入旋渦中去,真的需要小心,但是他也已無法放手。

趙無恤久久沉默,而後道:"謝博兄點撥,趙某自有分寸。"

而後,博要奇卻壓低了聲音:"將軍,又一句話,恐怕甚犯忌諱,只是博某連前邊的話也說了,就一股腦兒說了罷。"他的神色越加肅然,"你身邊這個公子贏不簡單。我初觀他羸弱少謀,是個昏聵之徒,可是再見他時,卻是神采飛揚,舉止沉穩,頗有機變,我不知一個人怎麼能變化如此之巨,只能說此人心計之深,實非常人,將軍卻爲何待他這樣親密?"

趙無恤一怔。

博要奇沉聲道:"博某私窺,將軍對公子情誼甚深,但是國已有君,若廢君有什麼圖謀,望將軍明查嚴防,不可讓行越再多紛亂了。"

"言止於此,我信將軍忠毅,只怕世道艱難罷了。"那粗豪的大漢雖然是武人模樣,自有非凡氣度。他說這話出來,趙無恤如何不明白。感激地拱手一禮。

回頭再找呂贏。他一人獨坐着,彷彿在思考什麼。

趙無恤一進來,他就如釋重負的看着他。

"呂贏。我想問你一件事。"

呂贏神色頹喪道:"有什麼就問罷。"

"你可真心想救越西君,以後,無論何種情況,也願意奉他爲國君?"

呂贏道:"這當然……我一定要救小牧。可是……"他偷眼看看趙無恤,"是啊,我不是做國君的材料,我自己也知曉,只是有些不甘心罷了,這天下,哪裡有被廢的國君?又哪裡容我這個廢君呢?"

趙無恤道:"只要你心裡放下,不要愁沒有容身之處。我自能照管你。"

呂贏一聽,暈上耳梢,喏喏道:"你……你這話,彷彿是要收容我似的。你有這本領麼?"

趙無恤傲然一笑:"我沒有麼?只要你肯。"

呂贏望了望他,終究心裡稍微放下些着落,好似有所依靠。

隨後他問:"我不記得自己和雲楚做了什麼約定,使者怎麼會來?"他看趙無恤面色,有所領悟,"明白了,是那人……"他又憂愁起來,"我被當作傀儡來用,真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又出現!"

"如今耽誤之急是,雲楚所需解藥,他不出來,也就解不開。"

呂贏咬咬牙:"怎麼。要他出來?爲了拿到解藥。"

"雖然不是你的信諾,卻是行越與雲楚的信諾,使者拿來了雲楚的那一半商羊,就等取解藥了。"

呂贏抱住自己,他知道趙無恤也爲難,可是身上好似針刺,恐懼從心裡蔓延開來——趙無恤的意思,他要他再出來一次麼?

呂贏道:"他,他若不回去……那。"

趙無恤道:"從前幾次,他總是堅持不到一時三刻,一會兒就走了。"

"最長多久?"

趙無恤想起鳳琅所說,沉吟道:"至多一兩個時辰,好似是支持不久的。"

"昨天,他支持了一整個晚上。"呂贏道,"我昨夜晚飯後就什麼也不記得了。"

趙無恤不語。

"不過,也好,這一次,我也許……也許能見到這人……。"呂贏身子顫了一下,極是害怕,可是他經過這樣多的事情,知道害怕也沒什麼用處,"你在旁邊看着,我問問他到底要幹什麼。問問,他要到什麼時候把身子……還給我!"

趙無恤思量片刻。再沒有其他主意,但是他心中覺得,躲避也並不是辦法,若呂贏可以在清醒時候感覺到翕的魂魄,或許是個轉機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