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靖北上返京,除了中途遭到一次截殺,其餘時間皆一帆風順,未生波瀾。
他回到京城,立刻驚動朝野,第一時間被皇帝召入宮中。
皇宮,御書房。
周靖跟着內侍走進房內,朝正在寫書法的皇帝見禮。
“貧道參見聖上。”
“真人可算回來了,看着清減了不少。”
皇帝趕忙放下筆,上下打量,語氣親和。
他見御風真人毫髮無損,四肢俱全,不禁鬆了口氣,但又發現對方臉頰似乎消瘦了一些,臉色有些不健康的蒼白。
“有勞陛下掛念,貧道方能化險爲夷,只可惜獨木難支,無力迴天。”
周靖故意嘆氣。
皇帝安撫寬慰:“真人不必妄自菲薄,你在前線施展的術法神通,朕已聽聞,此戰過不在你,都是盧龍川統兵無方所致。”
周靖搖搖頭:“若非貧道遭人暗害,身中劇毒,難以施展神通,也不至於讓那陳封猖狂行事,大破盧統領兵馬。”
皇帝目光一閃,並不意外。
他已經得到密探報信,得知了一些戰敗的內情,包括有人給御風真人下毒之事。只是這些消息大多從潰兵中得知,不好確認真假,以及是否有誇大之處。
他第一時間召周靖進宮,除了表現重視,也是要詢問親歷者第一手情報。
皇帝心中有數,但還是擺出了一副訝異之色,問道:“是何人暗害仙師?此事有何內情?”
“有人買通天王寨士卒,在我飯菜中下毒……”
周靖說了一遍事情過程,擺明態度,就是來告狀的。
雖說要塑造出塵的形象,可遭到連番針對,卻沒有任何脾性作爲,即便顯得超然物外,也會過於軟弱可欺。
他早已決定,此次回來定要告狀,表示不滿,讓羣臣知曉,自己不是聖眷在身卻傻乎乎不知運用的“真·世外高人”。
“真人眼下可完全解毒了?”皇帝語氣關切。
周靖點點頭:
“貧道以法力壓制,再輔以解毒丹丸,才最終祛除毒素。只是此毒猛烈,貧道雖恢復了,卻像大病初癒般,身子還有些虛弱,還需滋補一些時日。”
“真人無事便好,朕會遣御廚每日烹調大補藥膳,助真人早日康復。”
皇帝表現完關心,這才嚴肅道:
“此事,寡人絕不姑息,必會查清是誰下毒暗害,還真人一個公道。”
周靖卻插嘴道:
“關於幕後之人,貧道卻有些眉目。在回程途中,貧道遇一夥蒙面人截殺,制伏刺客後,問出他們都是玉鼎教在民間豢養的門客。貧道也不知是有人嫁禍還是確有其事,索性將這些刺客一起帶回京中,充當人證。”
他根本不玩虛的,不整彎彎繞繞,直接明牌跳臉。
皇帝一愣,眉頭緊緊皺起:“此事當真?”
“貧道絕無虛言。”
砰!
皇帝憤怒拍桌,震落了筆架。
“好一羣亂臣賊子,竟敢如此肆意妄爲!真人放心,朕這便下令,將這些刺客打入天牢,遣大理寺審問,定查個水落石出。”
他看出周靖是要興師問罪,於是表現這樣的態度安撫對方,不過心裡也確實是生氣。
在當初寧中君捧殺御風真人上前線時,皇帝就知道玉鼎教是在搞針對。
但是對臣子間的明爭暗鬥,皇帝一般樂見其成,不這樣他哪裡能端坐高臺當裁判。
玉鼎教當時的心思瞞不過他的眼睛,只是他得了周靖能生還的保證,思索過後才允許此事,後來讓御風真人在司天監升官,算是敲打一下玉鼎教。
只是,皇帝也沒料到,玉鼎教不顧警告,敢做的這麼出格,捧殺也就算了,連下毒暗害、刺客截殺這樣的手段都使出來了,想以此除掉同行對手,這着實讓他惱了。
爲了這點私利,不顧剿匪大局也要害死御風真人,間接導致此次征討功虧一簣。
看來寡人這些年,太過縱容玉鼎教了……
皇帝心裡閃過這個念頭。
這時,周靖沉着臉,故意道:“貧道自問在朝中並未樹敵,這般針對,也不知單純是想除掉我,還是別有用心。”
他沒有說太透,點到即止,但潛臺詞也表示出來了——幕後黑手要把我弄死,說不定是想阻礙我爲陛下調養身體延年益壽,居心不良。
皇帝自然聽得懂,眼中閃過一抹冷光。
他當然明白周靖是在借題發揮,但這番話,還是戳中了他的敏感點,忍不住猜忌起來。
狠狠告狀了一波,周靖沒有繼續不依不饒,轉而聊起了戰事的其他細節。
聽了一陣,皇帝忍不住問道:“真人,你此番與那陳封交手,對這人有何看法?”
周靖頓了頓,搖頭道:
“寧中君說那陳封是惡蛟化形,實在是荒謬之言,貧道觀之,這陳封乃肉體凡胎,只是天賦異稟,在武功一途,臻至古往今來第一人的境界,這才具備萬夫不當之勇。”
皇帝聞言,有些憂心:“武功練至化境,真能達到這種地步?”
在他的印象裡,武功是粗鄙技藝,最多獨斗數十人,隨着年紀增長身手還會下滑,不可能有這種力敵千軍萬馬的水準。
周靖頓了頓,道:“貧道也不甚清楚,但這陳封既然能超過世間絕大多數武人,必有其獨到之處,貧道憑藉仙人所授神通,能與之分庭抗禮已屬不易,也不知這世上可還有人能與之匹敵。”
皇帝臉色變幻,沉吟不語。
過了一陣,他纔開口,緩緩道:
“盧龍川大敗,那陳封卻不可不管,朝廷已決定發兵征討,龐樞密點名要你出征,去牽制那陳封,不知真人意下如何?”
經過這一役,御風真人已證實了戰鬥力,足以匹敵陳封,所以皇帝也不像上次一樣那麼擔心了。
而且本次是朝廷親自出兵,他顧忌陳封的勇武,生怕朝廷大軍步上後塵,所以不禁動了再讓真人出征的心思。
畢竟目前而言,這世上只有御風真人有打平陳封的戰績,他不得不繼續倚重。
周靖一愣,隨即故作坦然道:“貧道此次中毒,有損道行,本需休養一年半載,但陛下有令,貧道也自然遵從。”
此行展現了戰鬥力,被朝廷視作應對陳封的重要武器,日後再派自己出徵,這都在周靖的預料之內,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他纔剛回來,忽然又要出門,心裡不太樂意,不過還是表態,只要皇帝派他出徵,那他也不抗命。
畢竟皇帝主動要往軍隊裡安插敵方內奸,他怎麼可能介意。
但是皇帝卻躊躇起來,搖頭道:“是寡人心急了,真人且好好養傷,此事再議吧。”
頓了頓,他語氣放緩,開口道:
“你立下汗馬功勞,朕自當論功行賞,關於刺客之事,朕也會着人嚴查,真人且先回去休憩吧。”
“謝聖上隆恩。”
周靖客套行禮,心中盤算。
他不確定皇帝會怎麼懲治玉鼎教,但念及皇帝修建天子之觀的行爲需要玉鼎教的理論支持,所以懲處大概率會有所保留,不會直接弄死寧中君這幫人。
不過也無所謂,自己來告狀只是順手一招,反擊還是要用到陳封。
暴力解決最直接,玉鼎教在朝中混得再好又怎麼樣,咱直接去把山門給你拔了,以後建一次砸一次。
陳封的理由也有啊……你玉鼎教掌教公然宣稱爺是一頭惡蛟,這麼抹黑我,搞你算是師出有名吧?
……
司天監內。
寧中君面沉如水,尹南面色驚惶。
“那靈風子竟然生還,這可不妙了……掌教,我們該如何行事?”
尹南語氣焦急。
寧中君並不作答,臉色越發陰沉,暗自惱怒手下人辦事不利。
連出了幾道殺招,都沒能弄死這靈風子,還讓他帶着情報回來了,這對玉鼎教而言是一個不能更壞的壞消息。
寧中君此時也不知該怎麼辦了。
在天子腳下,他根本不敢繼續出格行事。
就算現在後悔派人去暗害靈風子,也只是發覺事情沒辦成的馬後炮。
如果再來一次,寧中君還是會想方設法除掉這個爭寵的同行。
‘不知靈風子知道了多少內幕……’
寧中君心裡不禁浮現懊悔、惶恐、不安等情緒,一切都源於不確定靈風子是否知曉了幕後黑手,以及這人會透露多少情報給皇帝。
可他即便再憂慮,眼下也只能等待結果。
就在這時,手下人通報,一位宮廷內侍到來,帶了皇上口諭。
寧中君和尹南趕緊接見,帶着一干部下,去司天監門口迎接。
這內侍老神在在打量着兩人,皮笑肉不笑,道:
“聖上有諭,司天監有觀察天時之責,重任在肩,寧監正,陛下念你公務繁忙,往後不必每日上朝了,由司天監少監神霄風靈真人替你朝覲吧。”
話音落下,在場衆人呼吸爲之一滯,面露驚愕之色。
司天監其實本來就沒有每天上朝的必要,因爲皇帝青睞,寧中君才一直有日常朝覲的資格。
如今皇帝收回他的權力,反手送給御風真人,信號已是再明顯不過了。
赫然便是失寵的徵兆!
寧中君眼前一黑,咬牙挺住:“謝陛下體恤!”
……
另一邊,盧龍川一行人走進城門,個個都是風塵僕僕之色。
“此番回京,也不知是什麼光景……”
盧龍川臉色蕭索,意興闌珊。
他自從遭到衆叛親離,被陳封放下山後,便一直是這副消沉的模樣,身邊只剩下孫榮等十多個鐵桿招安派的老兄弟。
因爲天王寨潰兵太多,沒有全被俘虜,所以盧龍川等人在路上,慢慢收攏了一部分敗兵,重新拉起了一支三五千人的隊伍,是當前僅剩的兵馬,留在京郊大營待命。
和巔峰時相比,規模無疑是大幅縮水了,連一些稍大點的山頭都比不過,哪裡還有以前縱橫北地的風光。
每每想起陳封撬走一羣頭領,使得天王寨基業只剩大貓小狗兩三隻,盧龍川便悲從中來,心灰意冷。
孫榮嘆氣,緩緩道:“我等爲朝廷剿匪,拼光了家業,朝廷多半還要治我們的罪,唉,只希望陛下網開一面,讓我們有戴罪立功的機會。此番失了兵馬,我們在秦相那裡多半成棄子了,幸好路上聽聞真人無事,已然回京,我等該去攀附真人,或可留得退路。”
他們走投無路,只能硬着頭皮回京,作爲受招安的表率,若是再度落草只有死路一條,而戰敗雖有罪責,可總還有些轉機。
在孫榮看來,沒了家底,便成無牙的老虎……可也未嘗不是一條退路。
如果真人願意在皇帝面前美言幾句,那就更穩了。
孫榮很清楚,此戰雖敗,可御風真人有功無過,而且神通如此驚世駭俗,日後必成朝廷供奉的重要人物。
而大家這一次並肩作戰,至少有幾分同袍之誼,他們未嘗不能以此抱住真人的大腿,爲自身在朝中換一個靠山。
反正大夥兒只能在朝廷鷹犬的路上走到黑,那還不如做真人門下走狗。
以真人的性子,大家既有交情,那收下他們的機率不低。
只是……
孫榮看着盧龍川鬱鬱寡歡、行屍走肉般的模樣,眼中閃過一抹擔憂之色。
經歷了一連串打擊,被陳封徹底比下去,他不確定自家老大還能不能振作起來。
要是不能的話……那也別怪兄弟跳船了。
孫榮目光微閃。
他一直支持招安,其實用意很簡單,他的目標就是想要做官。
孫榮覺得,盧龍川已沒了天王寨的基業,繼續投效,給他走仕途帶來的助力不大了。
雖說自身也是被招安的,身上有天王寨的烙印,可不一定要始終侷限於這個身份,一直跟着過去的老大混。
過去無數成功招安的綠林前輩們,已經用他們的例子說明了,只要在朝堂上找準靠山與伯樂,是可以跳出這個身份平步青雲的。
孫榮覺得自己也一樣,未必不可另謀出路,甩開盧龍川和天王寨這一個爛攤子,在朝堂上換一條發展路線。
而御風真人,在他看來,就是一個合適的對象,也是當前爲數不多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