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正坤輕輕拉了下哥哥段正恆的衣袖,輕聲問道:“哥哥,太子哥哥此言當真?先生們教授的,都是錯的?”
段正恆並不像專程做過功課的段譽一樣瞭解這些典故,但他覺得,這樣的時候,自己的大哥,絕不會打誑語。
只是,看着周圍的人,他也不敢回答弟弟的問題,他也不敢自絕於讀書人。
哥哥說這些,倒是挺好,他笑着拍着弟弟的肩膀,“聽着就好。”
後殿裡,要麼震驚要麼竊喜,側殿裡則完全不一樣,千金們此時對段譽都有些意見,說“士農工商”裡的“士”,本意指的是軍士,那其實無所謂,反正現在是讀書人,準確的說,是讀書有成的人,士大夫、士族佔據這個位置,武人無論如何翻不了盤。
但你竟然說,“士農工商”居然沒有先後尊卑,乃是並舉,這怎麼行?難道家裡的父兄,親近的那些叔伯,他們這樣的士大夫,竟然和農民,乃至工商之人身份地位一樣,而我們,也等同於農民之女,商人之女?
這怎麼行?
段玉馨此時有些急,“董小姐,太子這麼說……”
她也是馬上相信段譽不會說謊話,可是怎麼好公開說這些話?作爲太子,不管現在還是將來,他都需要讀書人的支持。
董佳笑了笑,“無妨,無妨。”
這樣的讀書人,得罪也就得罪了,按他們的規劃,像蘇民光這樣還死守着老一套的讀書人,將來遲早會得罪。
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指望着這些頑固不化的人能成爲自己的助力,不然,爲什麼要想把法把這些紈絝,把這些千金小姐給蒐羅過來,爲什麼要想着辦更多的學校?不正是爲了培養合用的人才?
再說,他們對這些看起來正直,相當大義凜然的讀書人的節操,也有相當的瞭解,只要是許給他們心儀一個位子,怕是馬上會反過來爲他們搖旗吶喊。
所以有什麼好擔心的?
段玉馨見狀,嘆了口氣,這下好,弟弟是個心大的,他中意的這姑娘,和他一樣心大。
你們這是要把讀書人往死裡得罪啊你們還表現得這麼無所謂?
外面,她的弟弟在繼續奚落,“爲什麼你們說這不是並舉,而是以你們這個‘士’爲尊,是因爲你們全力教化天下,是因爲正是在你們的管束和監督下,農、工商,才能順利有序的發展……”
“沒有你們這些讀書人,天下就不能太平,天下不能太平,農自然也不能穩,工商便會凋零……”
“他們的發展,主要的功勞在你們,因此你們自然居首,對吧!”
雖然段譽所說的,正是他們平素所說所想的,但段譽話中那濃濃的譏諷,讓蘇民光此時也不好順口答應。
他有些不明白,怎麼就辯到了這一步?
我只是和你講規矩而已,你卻要刨我名教的祖墳?
太子你這,是想和滿天下的讀書人爲敵?
但他此時最擔心的,還不是這個,他擔心的是,今天的這場談話,一定不能擴散出去,比如,一定不能讓皇莊裡的那些士卒和匠戶們知道。
這些原委,只有他們這樣學貫五車之士才瞭解,並且全都心照不宣的進一步掩飾,不留下任何一點翻案的機會,所以關於這些事,一點口風都不能透出去。
段譽見他不說話,以爲他是覺得羞愧,便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可見,你們所謂的規矩,不過是你們自己炮製的,對你們最有利的規矩,來路不正的規矩,”
蘇民光有些想要說話的樣子,段譽卻不想聽他說話,那些強詞奪理的話,聽起來真沒什麼意思,他懶得聽。
“退一萬步說,就說你們守的這規矩,原是你們篡改後的意思,那我想問問你,蘇大人,現在的人,還拿着一千多年前的古人的話當作圭臬,一千多年啊,滄海桑田,不知道了換了多少次人間,千千萬萬的出生了又老去,但這千千萬萬的人裡,就是沒有一個半個的,能在學術上超越一千多年前的古人,”
“你說,這是值得驕傲啊,還是應該感到悲哀?”
“你別說了,”他揮手製止想開口的蘇民光,“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敬先賢是吧,那我再問你,一個老師,他是希望自己的學生,比自己更有成就,還是希望自己的學生,都不如自己?”
“若是一個老師,他教出來的所有學生,都不如他自己,你說他是成功呢,還是失敗?”
“再打個比方吧,一千多年前,先賢們住着四面透風的茅草屋,穿着麻衣,用陶碗吃着沒有半點油星的粟米飯,一千多年後,一個人還住着四面透風的茅草屋,用陶碗吃着沒有半點油星的粟米飯,他還爲此非常的驕傲,還希望所有人都應該如此,說那纔是正道,你覺得,應該怎麼評價這樣的人?”
蘇民光的一張黑臉都有些發紅,他清楚的聽到了笑聲。
他不止聽到了後殿裡傳來的笑聲,他還聽到偏殿裡傳來了女子們毫不掩飾的帶着嘲諷的笑聲。
原來她們也在。
居然被一羣長在深閨裡的丫頭笑話,那笑話裡,還明明白白的傳出“這人怕不是有病”的意味,這是蘇民光從來沒有受到過的羞辱。
他的呼吸又急促起來。
段譽纔不管呢,“這我們也不說,就說說你們一直鼓吹的這些規矩,它們究竟有什麼用,這麼多年下來,依靠着這些規矩,你們可曾有哪怕一次,哪怕是短短的一段時間裡,恢復了你們一直心心念唸的三代之治?”
蘇民光揚起黑紅的臉道:“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段譽毫不客氣的道:“所謂的求索,就把越來越多先賢的話,篡改成對你們有利的規矩?”
“所謂的求索,就是隻要有一個能誇得出口的盛世,就全是你們的教化之功,所有的亂世,不是工商之禍,就是武夫之禍,亦或是女人之禍?”
“所謂的求索,就是放任興亡百姓皆苦,還一次次的被動乃至主動的去推動這樣一次次重複的進程?”
這樣的誅心之語,讓蘇民光此時也沒有一點段延貴去請他時,所誇獎的那些氣度,“千年以降,我等聖人門徒,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
段譽呵呵一聲,搖頭起身負手看天,“孟聖說得對,他說的對的,不止是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此爲君子一樂,”
“他說得對的,也不是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而是‘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那些規矩,你們自己都沒真正弄明白,卻想着要讓別人明白,還要讓別人相信,守那些規矩才最好,”
“所以蘇大人,你明白爲什麼我這處莊子裡,有太多的事,不合你的規矩嗎?”段譽看着他,也看着這方天地朗聲道:“那是因爲,你們的規矩,不行!”
“這一千多年來的興亡更替,說明你們的規矩,完全不行啊,”
“所以,我,”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後殿和側殿,“我們,不得不想找出一條新的路來!”
“好!”後殿裡傳來了喝彩聲,段譽這話,激起了紈絝們原本深埋在心裡,到皇莊後,在段譽的引導下,稍微有了那麼一點萌芽的豪情。
而比他們還要年幼的段譽,把蘇民光這樣的名宿說得啞口無言,同樣讓他們興奮激動。
這些紈絝,最喜歡看的,就是這樣駁倒權威的場景。
包括在現有的體制內求生、求出頭的何維世等,看到清流領袖,象徵着權威的蘇民光蘇老大人,在段譽的追問下,只能強詞奪理,但就算強詞奪理,也還是說不過,心裡也油然而生出快意來。
“呀!”側殿裡,千金小姐們的驚叫聲,也不絕於耳,她們並不是太在乎段譽和蘇民光這場論戰的內容,她們更關心段譽是不是能勝出。
院子裡那明朗的局勢,讓她們都覺得,太子,真的是好有才好有才,真的是好帥氣好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