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呼嘯。
高層大氣的動盪不安現在已經切實地傳達到地表,呼嘯而過的大風從溝壑縱橫的金屬廢墟中穿行而過,帶起各種詭譎恐怖的尖銳嘯聲,來襲的大風毫無方向,忽左忽右忽強忽弱,如同無數雙看不見的手正在蹂躪大地,較輕一些的金屬碎片被從上方的高地上吹落,打着呼哨劃過彎彎曲曲的拋物線,砸在遠處。
現在的風力還沒有達到珊多拉警告的能級,這仍然只能被稱作大風,卻還算不上颶風,但從幾分鐘前人們躲到這裡,風力的急劇增強已經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就集中在外面呼嘯而過的大風上,不少人露出了憂慮的目光。還有一些人的眼神則流露出些後悔:他們在離開家門的時候沒有帶更多東西,而事到如今,已經有人意識到恐怕這場颶風真的會損傷到鎮上的房屋了。
這裡距離鎮子大概有一公里的路程,並不算遠,避風港位於金屬站高地下方,這裡是一艘斷裂成兩截的遠征級戰艦的艦首部分,它傾斜着插入大地,斷裂的裝甲板延伸出來,形成了一道懸崖,懸崖下面有非常寬闊的空間,從地面上翹出來的破裂防護罩和這塊殘骸連接在一起,形成了三面封閉的半洞穴,足以容納數百人在這裡躲藏。
通過這兩天的觀察,我們已經大致搞明白了這個金屬站周邊的“地勢”。出人意料的是在這麼個小小的地方,竟然能找到三艘戰艦的殘骸,一座永恆級母艦是這片大地的主體部分。而我們身後的“懸崖”,也就是那艘斷裂成兩半的遠征級戰艦,則可能是因自毀攻擊而猛烈撞擊到現在已經承擔起大地職責的永恆級上,這座遠征級戰艦高出地面的殘餘艦身碎塊也正好成了一塊高地。就是金屬站的主作業區,那片垃圾場一樣的地方。而在距離這裡只有幾百米遠的地方,則還有一艘同樣可能發動過自殺式攻擊的邊疆級堡壘艦,它可能在當年給我們腳下這個永恆級母艦帶來了最致命的一擊。其主體部分有百分之七八十已經在爆炸中汽化,而在它下面,則是永恆級母艦那被徹底砸爛的星河主炮能量拘束器。
我們分析了這些殘骸上的標誌,發現它們來自兩支部隊——當然,我知道這是廢話。
慘遭連續自殺式攻擊而墜毀在廢墟星球上的永恆級母艦是維斯卡的飛船,它的冷凝器蓋子上有標記,而我們身後這個已經化身爲金屬站高地的遠征級戰艦。以及數百米外看着好似一個圓形山包的邊疆級飛船,則有着誰都不認識的標誌:一個金色的圓環。
這個圓環在目前的帝國數據庫中沒有記載。
果然就和之前預料的一樣,潘多拉和珊多拉這倆昔日戰爭主義分子(事實上潘多拉到現在還是個戰爭狂,她這輩子是不打算改了)對遙遠統治區的同僚們瞭解還真有限。她們根本認不出這個標記是當年哪位皇帝所有,西維斯只能先把這個標記以及其他偵察部隊收集到的有關殘骸的數據情報暫時存到了數據庫中,或許將來有朝一日我們能知道當年到底是誰如此牛叉,在這地方几乎全滅了維斯卡的毀滅軍團……
從鎮子上撤出來的居民們都集中在這個寬敞的避風港中,由於這裡半封閉近乎洞穴的地勢,大家可以無懼狂風的襲擊,呼嘯着的大風從在洞穴的開口外面肆虐着,卻很少能直接衝進洞口。不過這點安全似乎並不能完全安撫鎮民們的情緒。
巴納德在這種時候顯示出了他作爲鎮長的素質,他在出發前就讓人用鎮子上唯一一個運輸金屬廢料的懸浮車將很多設備運了過來。包括照明設備和一些看上去很有個年頭但還算能量充沛的幽能水晶,然後開始指揮人們完善這個臨時而簡陋的避難所。
鎮子上的技術工人利用這些東西讓洞穴裡明亮起來。並在人們聚集的地方設置了一些發熱器,洞穴外面沒有路燈,天上的聚變堆又徹底報廢,外面的世界已經是伸手不見五指,而且氣溫還在急速下降,如果沒有這些設備,恐怕躲進來的鎮民一會都堅持不了。
那個叫鐵克的彪形大漢則領着鎮子上身強力壯的青壯年們在洞口忙活,他們利用這裡隨處可見的大塊金屬板在洞口附近設置了一層一層的屏障,那些大塊金屬板有着“緊急備用件”的希靈文字標示,或許它們來自飛船殘骸內的物資倉庫,這些加工好的合金一般是在飛船遭受突發性結構損傷,而艦船自身的復原速度趕不上結構破裂速度的時候用於修補內襯裝甲的,它們質地輕盈卻異常堅固,雖然沒什麼科技含量,但很適合在缺乏必要設備的情況下用來建立防禦——比如修補被炮火打穿的戰艦內襯或者在大風口設置防風屏障。
兩米高的金屬板被堅固的金屬柱支撐在地面上,一層一層地減弱着偶爾從洞口直接吹進來的風力,同時也能有效阻擋被拋進來的金屬碎片,它們絕對足夠堅固,能抗住帝國火炮的金屬板面對任何大風都不會有絲毫損傷,但它們也不是無堅不摧的:鐵克手裡可沒有希靈技師們常用的物質融合發生器,他沒辦法把這些屏障板和金屬地面融合在一起,所以只能用簡陋的焊槍甚至是鉚釘來搞定這些工作,這就好像用星金石打造了一輛戰車,可惜戰車上的每一塊裝甲板都是用502粘在一起的……
“總比沒有強。”
冰蒂斯看了洞口的防風屏障一眼,淡淡地說道,“雖然沒有應對經驗,導致了很多漏洞,但他們做的真不錯了。”
我看了冰蒂斯一眼。沒有說話。
之前她用很輕鬆的口吻提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準備給這個世界的土著居民們重新“辦理戶口”,當然。用專業一點的話來說就是,她要讓這個世界原本已經被除名的生命序列重新登記在生命女神殿中,而要這麼做,第一步是給即將登錄的生命序列做一個評分。
剛纔我並沒怎麼在意冰蒂斯的說法。這個流氓大姐頭看上去怎麼也不是個辦正事的人,她這麼說或許是確有其事,但多半也就是馬馬虎虎地走個過場,神族的事情嘛。有幾件是靠譜的?
不過現在看來,這事兒貌似還真挺正規。
冰蒂斯一直在觀察在場所有人的反應,而在旁邊的地面上,叮噹正鋪開一個大大的筆記本,抱着根金光燦燦的筆不斷勾勾畫畫。倆女神貌似分工合作。
“你們這是幹什麼呢?”
淺淺看着叮噹塗鴉的鬼畫符,好奇地問道。
“觀察,記錄。評分,”冰蒂斯打了個哈欠,“叮噹是生命女神殿的序列內神明,她負責把觀察記錄提交到神殿。方法就是寫在這個神冊上,它算是叮噹的工作筆記吧。”
“工作筆記還有這個呢?”我大驚,伸手指着那個幾乎相當於兩個叮噹摞起來那麼高的筆記本,上面有個碩大的棒棒糖的塗鴉。
“這個是神殿接受的貢品記錄!”
叮噹抱着巨大的金筆吭哧吭哧地在紙上塗塗畫畫,還顧得上擡頭回答我的問題,“阿俊你看,棒棒糖,後面還有乘以1000。不過棒棒糖三個字寫起來太累了……”
我們:“……”
“看吧,至少是跟她的日常工作相關的事情。享用信徒的貢品也是神的日常哦,當然這個主要是爲了杜絕鋪張浪費和公款吃喝。”
我冒着冷汗看叮噹在巨大的筆記本上費力地畫着曲裡拐彎的圖畫和讓人抓心撓肝的字符。它們中一部分都是一眼看不懂什麼意思的,另一部分則是你看幾眼都看不懂,我突然覺得最高生命女神可能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傢伙,她竟然能依靠這種符號和自己的手下交流,而這個世界的土著則有點悲催了,他們整個種族在生命女神殿中重新登錄的登記表竟然是這副尊容——大致相當於去辦了個身份證結果發現頭像上打着馬賽克,下面的文字還是用水彩筆手寫的。
“你們就這麼對整個種族做評估?是不是草率了點?”
姐姐大人是個心思很細膩的人,即使知道這幫神明歷來不靠譜,她也習慣性地多擔心了一句。畢竟不管怎麼說,給整個種族做評價,這個聽上去還挺嚴重的。也不知道衆神對凡人做考覈的時候,會不會因爲綜合成績不及格就讓你2012年補考一次……
而我則好奇地拿起叮噹的金筆看了一眼,這東西和小傢伙的身材真不搭調,絕對是這個小笨蛋聽信了推銷員的忽悠而從特價市場上買回來的便宜貨,在購買的時候直接就忘記了自己的身材是個硬傷。叮噹則掛在筆尖上,還保持抱着筆桿奮筆疾書的動作,直到發現自己已經夠不着紙纔開始手舞足蹈地抗議起來。
“這個解釋起來很麻煩,”冰蒂斯懶洋洋地看着正在無聲忙碌的鎮民,“總之只要知道一件事:當神的考覈正式開始之後,被考覈的凡人就會切實地代表整個種族的素質,我們將在一定範圍內扭曲事實和他們個人的行爲,最終的結論將是正確的,假如這一百六十二人能平安度過颶風,那麼他們整個種族也有這種素質。”
珊多拉正在吃東西,這時候百忙之中擡頭補充了一下:“無論任何干擾條件,‘獲得正確評分’都是一個既定事實,哪怕冰蒂斯選擇對一個嬰兒進行測試,那個嬰兒也能代表整個種族,當年我跟她探討過這個,據說這是父神賜予所有神族的一項天賦,叫什麼絕對考驗。”
冰蒂斯洋洋得意:“也就是說,神明能判斷任何低於自身等級的事物,得到正確的結論,我們對凡俗世界的判斷從來沒有出過錯!”
我想了想,突然特悲哀地看了叮噹一眼:“也就是說。在神界的各項考試中,掛科的唯一原因就是真實實力不夠,哪怕你再打小抄賄賂考官買通閱卷老師串通周圍的戰友。你不會的題目就是絕對得不到分,對吧?”
我還沒說完,叮噹哇一聲就哭出來了——她這輩子恐怕是不用畢業了。
爲已經在生命神殿中註銷的種族重新建立檔案,這是冰蒂斯和叮噹她們這些神明的事情。就讓她們繼續忙活吧,現在我和珊多拉暫時沒什麼事,也就帶着感興趣的目光觀察周圍忙碌的人羣。
水珠抱着膝蓋坐在我們旁邊,她是在洞穴中前部呆着的唯一一個小孩子。其他孩子都在後面躲着,因爲他們幫不上忙,所以都被大人趕到了洞穴深處,而水珠卻執意要和我們幾個在一起,這個看上去有點柔柔弱弱的小女孩在這個問題上表現的十分固執,成年人們也沒多餘的精力來對付一個小丫頭,也就讓她隨便了。
“哥哥不會有事吧?”
水珠害怕地看着不遠處的洞口。外面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在洞口兩側臨時架設的強力射燈打出兩道範圍有限的光柱,在光柱中,只能看到金屬碎片或者其他什麼東西被狂風席捲着呼嘯而過的剪影。聽着外面越來越猛烈的風聲,只有九歲的小女孩不可避免地露出了恐懼的神色。
“他已經平安抵達另外一個鎮子,有巴納德的信物和周圍越來越大的風做證據,那裡的人已經開始轉移了,”我在半空中點開一個全息屏幕,指着上面的信息說道,“不過應該說很幸運,重閘鎮是建立在一個報廢的貨運飛船載物艙段上的。它下面有一個非常大的格納庫,格納庫的大門還能使用。他們藏在地下比這裡還要安全。對了,我給你接通格里克的視頻。”
水珠放下心來。帶着驚奇的目光看着半空中的屏幕,然後屏幕下面突然跳出來一個小一點的窗口,差點嚇的小女孩叫出聲來,待看清楚那是格里克的圖像之後水珠才露出了驚喜的表情:“哥哥!”
“啊,水珠,你們已經到懸崖下面了嗎?”
格里克身後的背景是位於半空的合金地面,似乎他正站在重閘鎮地下格納庫的入口,正準備下去。
“嗯,我們在懸崖下面,這裡有個很大的洞!”水珠開心地說道,她的聲音也吸引了周圍不少成年人的注意,人們用非常驚訝的眼神看着水珠面前的全息屏幕,有些人甚至一時忘記了手上的活計,巴納德老爺子急匆匆地走過來,大聲問道:“格里克,路上沒出事吧?”
“當然沒有,我可是天生的船員!”格里克臉上帶着興高采烈的表情,看來終於如願以償地開了一次飛船——儘管那只是一架單兵戰機,而且他也只會用幾乎不需要受控操作的自動導航模式——這種經歷讓從小受父親薰陶的小男孩異常興奮,“這裡的風真大!哇,剛纔有一輛車都被掀飛了!不過人都下到格納庫了,還有人叫我小英雄呢……你們那呢?風大不大?”
“你聽聽外面的動靜就知道了。”
儘管有很多層防風屏障,可大風吹過洞口帶起的尖銳呼嘯還是無法阻擋的,格里克聽了一會,吐了吐舌頭:“看來你們那裡比這裡風還大……啊,格納庫大門要關上了,我還要下去跟他們將開飛船的事情呢,先掛斷了啊。”
格里克急匆匆結束了通訊,畫面彈出離線信息之後,水珠不滿地嘟起了嘴巴,而巴納德則無奈地笑了笑:“和他父親一樣,想當個英雄,這次夢想成真了。”
就在這時,一陣異於之前的低沉轟鳴突然從遠方傳來,打斷了衆人的交談。
那好像是一連串毫不停歇的悶雷,又有點像千軍萬馬奔騰而來,巨大的聲響讓人耳膜微微發疼,甚至坐在地上都能感覺到地面正在微微震動,轟鳴聲中還夾雜着尖銳的呼嘯,撕裂鋼鐵一般的聲音。
颶風來了。
就如珊多拉警告的那樣,大氣層在局部地區受熱嚴重不均的情況下形成了空前龐大的風洞,在地球上,一個天文單位之外的太陽對整個星球的照射稍有不均都可能引發毀天滅地的龍捲風(這是龍捲風等氣象災害的產生機理之一而並非全部),而在這裡,太陽卻距離地面只有三千公里,受熱不均的情況也不是分攤到全球,而是隻有一小塊地方,這小塊地方的空氣動盪要到什麼程度?
洞穴外的超級風暴告訴了我們答案。
“轟隆……轟隆……轟隆……”
風的聲音已經不再是呼嘯,而是宛若千萬噸級的炸彈正在轟炸大地,整個大氣層的動盪終於被壓縮到距離地面只有百米高的區域,在這片風帶中,以每小時數千公里速度奔襲的氣旋互相追逐,撞擊,交匯,融合,在嶙峋的鋼鐵殘骸之間奔流不息,大地正在震動,甚至我們身後的懸崖都傳出了讓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那是金屬站上的巨型垃圾堆正在風力在作用下整體平移起來所傳出的聲音。
洞穴外面仍然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一片,只能從射燈的光柱中看到遠方無數奇形怪狀的物體正在颶風的推動下瘋狂穿梭,黑暗中偶爾還可以看到明亮的閃光,那是金屬碎片劇烈碰撞產生的光亮,或者是殘存一些能量的金屬站照明設備被從懸崖頂上吹了下來。
在洞穴前端的鎮民們立刻驚駭地退了回來,人羣中開始傳出驚慌的竊竊私語,遠處孩子們聚集的地方傳來了哭聲,而在我們身旁的水珠則一把抓住了姐姐大人的胳膊。
“鎮靜!別慌!”巴納德的聲音響了起來,他走到燈光最明亮的地方,好讓所有人都能看到自己,“合金懸崖非常結實,只要不靠近洞口就不會有事!風是沒辦法直接往這種不透氣的空間裡灌的。鐵克,那些防風屏障都可靠嗎?”
“最靠近出口的可能被刮跑了,但裡面的絕對沒問題!”
“好,所有人都後退,退到洞穴最裡面,這樣即使有風倒灌咱們也不會被捲走,把孩子護在最中間,壯年在外面,儘量靠着牆站!”
颶風,愈發強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