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東南,銀月城的上空。
環繞着城市主體與謎鎖,十二座時鐘塔一如往常般高懸其上。
無論白晝還是黑夜,暴雨亦或晴天,它們永遠維持着自己永恆不變的軌跡。
這是巫術的傑作……更是魔網女神力量的證明。
因爲它不止是人造,更是神賜。
是的,雖然銀月城的施法者們一向以自己高超的技藝爲傲,但有一些東西卻是他們不得不承認的。
那就是鍊金術的開創者並不是自詡智慧的他們,而是一個遠道而來的求學者。
而這十二座高塔之所以如此特殊,也不是因爲它蘊含的技術有多麼強大。
畢竟時間會抹平一切,或許在第一座高塔升起的時候,它的確是世間無二的奇蹟。
可從最早的那一座懸掛天空至今,銀月城早已經過去了接近千年的歲月。
在如今這個沒有文明斷層的時代,在巫術的領域,古老並不意味着強大。
相反,在神代年間的人類裡面,往往越是新生的事物,才顯得更加非凡。
“……”
“所以說,埃爾溫,這就是人類與神靈的區別了。”
“……對於人來說,新生的事物常常強過舊的事物。”
“因爲我們的力量來自智慧與創造,所以未來永遠勝於過去。”
“但對神靈而言,舊的事物卻大多強過新的事物。
“因爲他們的力量來自世界本身,所以過去永遠勝於未來。”
“就如同一塊已經切好的蛋糕,當它被擺上桌子,那自然是先上桌的人吃下的最多,而後來者所獲寥寥無幾。”
“但埋在地裡的金礦,從來只歸挖出來的那個人。”
“只要你善於挖掘與尋找,那就無所謂到來的時間。”
篤篤——
深色的橡木手杖敲擊在地面,發出沉悶的聲響。
站在窗邊俯視身下的城市,頭髮稀疏而灰敗的老者不由感嘆。
放眼望去,銀月城中,熙熙攘攘的人流與魔法靈光四處閃爍,就像是星空被擺放到了地上。
真是年輕而有活力啊……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
“真是老了。”
微微搖頭,老人輕輕嘆息。
他還記得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那一年,作爲青銅遺民與水澤精靈們生育的第一代後裔,他和朋友們曾經一起在落星湖畔遊玩。
當時的銀月城還顯得荒涼而原始……不過在大先知的帶領下,人人都對未來充滿着希望。
時間,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
曾經人們的希冀,也都一一實現。
荒野變成農田,天空被人類的造物所佔據,他,當然也已經青春不再。
畢竟是人,就終究會老,而自己,自然也難逃暮年。
“所以埃爾溫,享受你年輕的身體吧。”
笑着開口,老者用手杖指了指身後的中年人。
“你不像我,你還只活了幾百歲,在將來還有漫長的光陰。”
“趁現在多體會一下年輕人的感覺,不然等你到了我這一天,哪怕你有再多的知識,有再多無比輝煌的榮譽,也改變不了自己漸漸腐朽的靈魂……”
“巫術的力量或許可以延緩肉體的腐朽,但靈魂完整而活躍的延續,又有誰能夠改變呢。”
延長生命並不難,至少對老者本身來說是這樣。
可在不影響自身情感與完整的情況下延長生命,卻難如登天。
老人知道,也許一百年,也許兩百年,最多不超過三百年,他就註定要踏上通往死亡的道路。
這對於凡人而言可能已經足夠久了,但對他來說,這也只是生命之火熄滅前的餘暉罷了。
“老師,您言重了。”
“您的生命纔剛剛開始,又怎麼可能走到盡頭呢。”
微微彎腰,被稱作埃爾溫的中年人笑容恭謹。
深藍色的長袍罩在身上,一枚繁複精美的花紋銘刻在左胸。
那是‘時鐘塔’的標誌,美狄亞也有同樣的一枚。
它象徵着擁有它的人已經站在了施法者領域的極盡,是那十二座高塔之一的主人。
只是在自己的老師面前,中年人的態度一如既往,好像自己還是過去的那個學徒。
“就像您所說的那樣,人類的偉大在於智慧和創造。”
“青銅時代,人類視超凡爲神的權柄,可如今它已經在人間遍佈。
“所以沒有什麼是絕對的……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掀開永生奧秘的桂冠,正戴在您的身上呢。”
“永生的桂冠……呵呵。”
“好了,埃爾溫,你知道這有多難。”
笑着搖搖頭,老者並沒有在意學生的話。
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在真的開始研究前,他也以爲自己能夠成功,只是缺少了實驗的機會。
可在真的開始以後,他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渺小。
神和人的差距猶如天淵,就像這十二座時鐘塔那樣。
只有像老者這樣參與過建造它的人才知道,它們真正強大的地方從來就不在於自己,而在於籠罩此地的神恩。
【謎鎖】,於神的意志下誕生的無上奇蹟。
它的存在扭曲了魔網,半永久性更改了一片地區的規則,又或者說,它其實就是被扭曲後的魔網本身。
尊貴萬法之主創造了它,創造了這人類至今不能完全理解的造物。然後又如同丟垃圾一樣,將管理它的權柄丟給了銀月城的人類。
從那一天起,十二座高塔開始了建造的日程。
但實際上,單論建造高塔本身的技術,恐怕還及不上雅典的那位大鍊金師。
“……真是可惜了,那個年輕人不願意留下來。”
“否則以他的天賦,這些困擾我們的難題未必就能難住他。”
想到這,老者也有些遺憾。
在他漫長的人生中,那個名叫赫爾墨斯的年輕人可謂是他見過最有天賦,也最有創造力的人了。
在他之前,銀月城只有‘符文學’,‘材料學’,‘魔藥學’。
在他之後,人們纔開始用另一種角度解析世界,以‘等價置換’爲根本,用‘鍊金’的角度去闡釋超凡。
“您是說赫爾墨斯?”
神色微動,站在老者身後,聽到這個名字的埃爾溫神色有些不太好看。
赫爾墨斯,他記得這個傢伙。
與美狄亞不同,這個雅典人不是神裔,身上沒有任何諸神的血脈。
所以一開始,埃爾溫也對赫爾墨斯報以不小的好感。
只是後來……
他或許確實有些本事,但做人卻太不識趣了。
“老師,各人有各人的選擇,何況爲了拉攏他,我們當時已經破例了。”
“甚至最後,我親自向他許諾,如果選擇留下來,那哪怕不是在銀月城長大,將來也能成爲一座時鐘塔的主人……乃至在某一天,有機會研究永恆的奧秘。”
“他不可能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可老師,他依舊毫不留情的拒絕了我。”
“算了,過去的事情了。”
微微搖頭,雖然老人對此依然還有些遺憾,但就像他自己所說,這畢竟已經是過去了。
何況有的時候他也在想,是不是自己太過高看對方了。
未知總是最吸引人的,所以之前每當在研究上遇到困難,老人就難免會想,如果那個天資橫溢的年輕人在這裡會怎麼樣。
尤其是隨着對方的名聲越來越響,這種遺憾也就跟着越來越大了。
可說到底,人的天賦本就很難評判。
開創鍊金學的天才橫溢,未必就在其他地方也有同樣的稟賦。
站在高塔的落地窗前,老者又和自己的學生聊了一會。
隨着時間的推移,他的神態也難掩疲憊。
這不是肉體上的疲勞,也無法被凡世的力量所改變。
“老師,您要是累了,要不我先……”
注意到這一幕,中年人準備開口告辭。
然而就在此時,一陣鈴聲突然響起。
叮鈴……
“嗯?”
聽到這清脆的聲音,中年人隨即收聲止步。
他後退半步,眼底露出了一抹了然。
“這是……”
“就是你想的那個。”
“多年努力,我們到底還是有些成果的。”
“只是現在它的成品還是太少……而且效果也比想象的要差的太多。”
平靜開口,可同樣聽到鈴聲的老人實則打起了精神。
眼中閃過期待之色,他用手杖輕拄地面。
似乎是某種口令一般,隨着一陣細微的波動閃過,這處房間的地面當即打開了一個不知通向哪裡的洞口。
下一刻,有一個平臺從裡面緩緩漂浮。
沒有太多的東西,平臺上是一個銀製的托盤,而一支裝在水晶瓶中,通體如同流砂般的燦金色液體被擺放在那。
點點璀璨的光斑在其中閃爍、沉浮,就像滿天閃爍的星斗。
流動的金液裡時不時浮起一絲氣泡,它在液麪處炸響,猶如凡人破碎的夢鄉。
嗒——
伸手拾起那支絢爛不似人間的藥劑,老者的手指輕點瓶口。
彷彿解除了某種封鎖,水晶瓶上的木塞頓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敗,粉碎,並最終化爲塵埃。
它的粉塵落入藥液當中,瞬間如同點燃的火焰般燃燒起來。
見到這一幕,老人才終於張口,將瓶中的藥劑一飲而空。
嗒——
盞茶之後,水晶瓶被重新放回托盤上。
輕輕揮手,平臺託着它重新回到了來處的地方。
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異象,更沒有突如其來的返老還童。
就像是喝了一口水一般平常,老者沒有什麼變化。
唯有他先前渾濁的眼神重新變得明亮了起來,就像洗清了往日的浮塵。
不經意間,站在一旁,埃爾溫的目光與老者擦過。
只是一眼,一種精神被刺痛的感覺襲上心間。
微微低頭,中年人神色不變。
沒什麼可奇怪的,這就是他老師真正的力量,也是他至今畢恭畢敬的原因。
平日裡,爲了儘量延緩靈魂的腐朽,老人早就已經習慣了收斂力量。
只有在這個時候,他纔會流露出些許往日的崢嶸。
“……真是完美的造物啊……”
閉上雙眼,老者沉浸在這種久旱逢甘的感覺當中。
良久之後,再次睜開眼睛,中年人已經看不到那種攝人心魄的光芒了。
顯然,老人對自己狀態的把握早已登峰造極。
只是片刻,他就已經熟悉了新的狀態。
“呵呵,埃爾溫,別急。”
“它太過稀少,你也還年輕。”
“將來總有一天,它肯定也有你的那一份。”
“只是我們對原料的利用效率太過低下了,而它距離我們預想中的品質,也還差了太多太多。”
“我明白的。”
“現在,您肯定比我更需要它。”
緩緩點頭,面對老者,中年人看起來並不在意。
畢竟就如對方所說,他現在還用不上這個東西。
“只是老師,我們的進度已經停滯了太久了……”
面露難色,埃爾溫有些無奈。
“孤例不證,而且沒有對照……我們的實驗已經陷入了瓶頸。”
“除非有靈光一閃的突破,否則……”
“所以埃爾溫,我才讓你去準備這場戰爭,不是嗎。”
淡淡開口,握着手杖。
老人重新轉身,看向腳下的城市。
銀月城中,人流熙熙攘攘。
教會,巫師,神,天使……他們都在這裡。
作爲一個渺小的人類,老人自認爲自己沒有改變世界大勢的能力。
順勢而爲,就是他一貫的準則。
無論發生什麼,他永遠都不是首先提出的那一個。
比如不是他要求爲阿克琉斯創造命匣,但他的確參與了建造,也親自觀察了那被冥河之水浸泡過的不死之身。
又比如不是他鼓動那些滿腦子只有神靈威嚴的神職者對大陸西方的國度討一個說法,但當對方詢問他巫師們態度的時候,他的所有回答都是支持。
對於這些人的做法,老者本身不置可否。
畢竟在他看來,分割靈魂意味着意志的缺陷,那是他永遠不可能會做的事情。
而神靈的威嚴……大概那些祭司從來都沒有問過,神靈自己是否認爲那一把劍的歸屬影響了他的顏面吧。
可無論如何,既然別人想做,那他是不會拒絕的。
大家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就沒有所謂的輸家。
不過……
“這些年來,只有一件事情,是我主動去做的。”
“這或許確實是個風險,但在通往永恆的領域,又哪裡來的康莊大道呢。”
神態悠然,老者的目光掃過城中的一個位置。
在那裡,有着一道讓他都感到心驚的氣血,以及三道各有不同的氣息。
如此強大的半神,還有大陸東邊信仰神靈的味道……可惜,自己並不想接觸那所謂神格的力量。
這種明顯並非天成的東西是最後無奈的選擇,但凡有一絲可能,老者都不想提前沾染。
看情況,那個來自奧林匹斯的神靈大概就是爲了他們而來。
這裡面或許有什麼秘密,可老人不感興趣。
讓那個身上潛藏着可怕禁忌的神靈和他們離開好了,只要不影響到自己的根本,對這些身具大麻煩的存在,老者向來敬而遠之。
“埃爾溫,那個奧林匹斯的風神呢?”
“這件事是美狄亞在負責,她的態度您也知道。”
“那個神靈後裔說自己會處理好的,我也就沒再多管,免得和她起了衝突。”
語氣裡有幾分不滿,顯然,中年人看美狄亞不爽已經很久了。
“您知道的,她不僅是巫師,也是天生半神……”
“老師,如果真像您之前說的,戰爭爆發……”
“別急。”
不緊不慢,老人擡了擡手,止住中年人的聲音。
“先把他們送走再說,至於美狄亞,那些小事,不要放在心上。”
“像她這樣的人,是不太會站到我們的對立面的。”
“只要她不是敵人,那就不要給自己惹麻煩。”
“……是,老師。”
低聲開口,中年人答應了下來。
“好了,記得分清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
微笑點頭,老人緩緩說道。
“去吧,要是沒什麼事情,就去找點‘材料’來。”
“【羣星】……他自然恢復的速度還是太緩慢了。”
“雖然我們已經有了些成果,但爲了不久後的戰爭,就在眼下,我還需要更多。”
自己的學生還是年輕,不過也好。
如果對方真的像自己一樣,那老人還未必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