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
太子微笑着,向手下襬了擺手,廳中侍候的四個侍衛悄然退下。
“傷勢可好些了麼?”
李魚欠身道:“有勞太子動問,草民已對好多了。”
李魚悄悄瞄了李建成一眼,雖然有些倦容,但卻氣色極好。看起來,此次轉危爲安,而且固了寵,對李建成來說,是件極快意的事。
“你坐,不必拘禮。”
李建成讓李魚在下首坐下,李魚也不欠讓,先向他拱了拱手,再退後兩步,緩緩落座。
李建成顯然還處於興奮之中,並不落座。
他在廳中緩緩踱着,道:“德彝先生大恩,建成銘記於心。奈何京中派系林立,耳目雜亂,本宮與他雖日日相見,卻不能稍有示意,請你來,是希望籍由你,向德彝先生表示謝意。”
李魚心道:“這是把我當成封德彝的人了。”
李魚並不否認,這時蠢了才否認。
如果讓李建成知道他不是封德彝的人,只是激於義氣,感於一個臨終之人的託咐前來傳話,而在這過程中,他卻已經知道了很多秘密,你猜李建成是會感於他的俠義之風留用於他,還是痛下殺手,殺人來口?
李魚不想冒險去考驗李建成的良心,況且,不殺他滅口,那就會留他爲侍衛,來日還是要跟着這位太子一起完蛋。李世民能在劣勢中一步步力挽狂瀾,足見他的本事,李魚可不認爲他有能力憑着一點“先知”的能力,改變歷史。
他能告訴李建成什麼?說李世民過兩年會在玄武門設伏對付你?現在兩兄弟本就是進入你死我活的階段了,玄武門之變只是兩兄弟間不斷對奕,最終決出生死勝負的一刻,因而留載於史。
如果他說出這個秘密,並不能幫助李建成改變什麼,實力、本領不如人,那就是不如人,頂多是史書有載的玄武門之變,因爲他的提示,改成了承天門之變,永安門之變,或者朱雀門之變。
命只有一條,對失去了宙輪的李魚來說,更是如是,他可沒有必要把自己綁上一條將沉的船。
李建成又道:“秦王陰謀,陛下已然知曉。都是陛下骨肉,且天策府於國,確有大功,皇帝雖然惱怒,卻也不能嚴懲,於陛下而言,掌心掌背,都是肉啊!”
李建成吁嘆一聲,忽地轉向李魚,沉聲道:“可建成與他雖是兄弟,在他此番毒計之後,骨肉之情,已不復存在!不是他死,就是我活!”
李魚清咳一聲,道:“太子的意思是……”
李建成冷冷一笑:“秦王已然來了楊文幹,獲悉本宮轉危爲安,日夜兼程,趕回長安來了。這對本宮來說,是一個絕佳機會。”
李魚聽了不禁動容,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
李建成道:“他自慶州來,必從北門進城,走玄武門進宮。他率大軍回返,一路下不得手,入城時至少三百護衛,且戒心必也極重,仍然不便下手,但是到了玄武門,身邊就只幾名侍衛了。”
“咕咚!”
李魚吞了口口水,這……李建成打算在玄武門幹掉李世民?
李魚心中一陣恍惚,歷史真要改寫麼?
李建成看他神色,笑了一聲,道:“你明白了?難怪是德彝先生心腹,忒也機警。”
李建成對李魚毫無懷疑,身爲天策府屬臣,向他通風報信,所派的必然是最忠誠的心腹,這一點毫無疑問,封德彝可以如此信任他,李建成更不用擔心了,一旦事泄,封德彝或會遭殃,誰能奈得他何?
父皇不會辦了李世民,就更不會辦了他,身爲儲君,除了當今天子,誰能把他怎麼樣?
李建成走到李魚身邊,手往他肩上一搭:“現在陛下非常警惕,北衙禁軍戍衛宮城,南衙禁軍戍衛皇城,德彝先生此刻正兼領北衙禁軍中的兩衛,玄武門就在他的控制之下!”
李魚又咽了一口口水,對於封德彝,真有高山仰止之感。
李世民信任德彝,把他視爲心腹。
他的死對頭東宮太子也信任封德彝,把他視爲心腹。
而當今天子李淵,在明知道封德彝是天策府一員的情況下,居然會把北衙諸衛中的兩支禁軍交給他統率,分明是把他也當成了自己的心腹。
這位封老前輩,簡直是處處逢緣吶,恐怕在李淵心中,他是自己派駐在天策府的耳目了。而太子也是這麼想,偏生如此情形下,李世民還非常自信地把封德彝當成自己人,這人別的不敢說,交際之學,當真無人能及。
李建成道:“我有東宮六率,只是稍有舉動,便會引人注目,況且,玄武門前,也不可能率領六率官兵,經過南衙、北衙諸衛官兵,順利趕至玄武門。此戰,無需多少人,只需精勇猛士百人,足以鼎定乾坤,但我需要德彝先生配合我。”
“太子請講!”
李建成道:“本宮已派人盯着秦王,在他抵京之時,本宮會派出百名勇士,分批趕往玄武門。德彝先生只需交出玄武門,無需多予插手。待本宮來日登基,必封德彝爲異姓王,若違此喏,神人共譴,死無葬身之地!”
李建成發下重誓,目光灼灼地盯着李魚。
到了這時,李魚更是絕對不敢露出半點口風,叫他知道自己不是封德彝的人了。他甚至不敢在東宮多呆,以免不慎暴露身份。
李魚一臉凝重,道:“事關重大,小人得馬上去見家主,稟報此事。”
李建成欣然道:“正該如此,這兩日,本宮就在籌劃此事,已然萬事俱備。你告訴德彝先生,本宮無意叫他冒險犯難,不管他用什麼法子自保,本宮都配合他,只要他在秦王抵京之時,讓出玄武門!本宮便保你們封氏,世襲罔替,王侯傳承!”
“好!小人這就走!”
李魚火燒屁股一般,馬上拱手,要告辭離去。
“你叫什麼名字?”
“楊冰!”
“好!本宮記下了。來日本宮君臨天下之時,送你一個二品大員!”
“臣,先謝過太子!”
李魚做又驚又喜狀,怦然心動之餘暗暗告誡自己:“有命賺也得有命花才行,莫心動,快走,快走!”
李魚急忙告辭,太子便命他換了下人衣衫,混在一羣去買菜的雜役們中間,從角門兒推着輛菜車出了東宮。
朱雀大街上,李魚獨自站在那兒,頭戴白帽,面黑而髯的大食人牽着駱駝,大紅石榴裙、同色繡花抹腰、臉上蒙着乳白色薄紗,扭着圓潤柔軟小蠻腰的波絲胡姬熙攘來去。
長安百姓、妓.女伶人、文人雅士、出家僧道,也是川流不息,揮袖如雲。
此時的他,就如同九年後剛從長安縣獄放出來時一般,茫茫然不知所去。
找封德彝替太子傳訊兒?再冒充一把太子這邊的人?所圖何來。
可是,能往哪兒去呢?
九年後甫出牢獄的他,孤身一人,無親無故,無所適從。
九年前甫出東宮的他,同樣孤身一人,無所適從。
百千家似圍棋局,而他,是不該出現在這副棋盤上的那枚棋子。
九年後是這樣,九年前還是這樣,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九年後,他頂着李魚的身份,未了的一份牽掛,是遠在利州的母親潘氏。
九年前,他用了自己本來的名姓,未了的一份牽掛,卻是京郊鎮上的少女凌若。
“先去見見她吧。”
李魚失了宙輪,也就失去了九年後的一切,此時此刻,心情依然一片忐忑。
長嘆一聲,李魚踏上了出城的道路,而此時,籌備着明日納聘之禮爲曹韋陀衝運的大賬房,也正帶了一幫豪奴,剛剛出了金光門。
長安西城外的御道上,陳叔揚着大鞭,正趕着騾子大車,歡快地走在進城的路上,第五凌若挎着小包袱,坐在顛簸不已的敞篷大車上,摸索着袖中暗藏的宙輪,臉上滿是憧憬、幸福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