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實際上這其中還有一個天大的秘密,陳老夫子一直都未向任何人提起,那便是朱文羽其實並非朱氏夫婦所生。當年朱家毀於戰火,家人盡皆遭難,陳老夫子孤身一人逃出,朱文羽只不過是陳老夫子在逃命路上撿到的一個嬰兒,戰亂中此種事甚多,陳老夫子不勝憐憫,抱養在身邊,待到朱元璋着人找到他時,便慌稱這個撿來的孩子也是朱家遺孤,取名朱文羽,假稱便是自己當年的學生朱天羽的幼弟,以免被朱元璋所棄,當時朱文羽不過四五歲,若是留他一人流落民間,戰亂之中自然難免一死,陳老夫子心中暗道就當朱文羽真個是朱家子孫,繼承朱家香火,也算是不枉了朱家夫婦一番待己之情。此事說起來實是有欺瞞之意,往大了說還夠得上個欺君之罪,可其實論起來,朱文羽出生之時許家村的縉紳朱家早已破家年餘,朱氏夫婦墳頭都已長草,哪裡還會有朱文羽這麼個後人?但此事陳老夫子自己不說,世上便無人知道,連朱文羽自己也是矇在鼓裡,絲毫不知,只當自己真個是朱家後人。
朱文羽有時回想起當年皇上朱元璋在養心殿第一次見他的時候的情景仍是不由得心中對自己暗笑。他隨陳老夫子生活,算記事以來,亂世中從未過過一天養尊處優衣食無愁的富家公子哥兒的日子,陳老夫子一介窮儒,也只能勉強地供他每日一兩頓的食飯,時常飢一頓飽一頓的,他便常在大街上和同齡的少年夥伴們遊戲玩耍,也無人管他,養成個天不管地不收,初生牛犢的性子,無論見誰都是隨隨便便要說就說,沒一點規矩,第一次見朱元璋,居然一點不怕,還昂着頭帶着斜眼盯着朱元璋問:“你就是皇上?怎麼和戲臺上的長得不一樣?”弄得朱元璋一口茶都噴了出來。後來他開口叫一聲“皇上老叔”,伴侍太監在一旁訓斥,朱元璋卻不以爲意哈哈大笑,止住了太監,從那時候起,這“皇上老叔”四個字算是在朱文羽嘴裡定型了,自古以來如此稱呼皇帝的也算是開天闢地頭一位。
這陳老夫子是個老秀才,雖說在前朝未能科舉而仕,一手文章倒也看得過去。更難得老夫子琴棋書畫無所不通,特別一手好工筆丹青,至於詩詞歌賦更不在話下,雖說算不上大家,卻也頗有幾分文采,也許正因爲所學太多分心,老夫子纔在科舉文章上未能中學進官,在朱家當了西席,教朱文羽名義上的“大哥”朱天羽讀書。朱文羽才幾歲便笑他文章不通,氣得老夫子吹鬍子瞪眼的拿他沒辦法。只不過幾年下來,在陳老夫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地哄着教他之下,朱文羽對於琴棋書畫各類倒也初窺門徑,加之天性聰穎,倒把這老夫子的本事學了個七七八八,讓老夫子寬懷不少。只是朱文羽當年被棄之草叢,受了些許內傷,骨子裡帶了一股子弱症,不時有咳嗽之聲,總讓陳老夫子放心不下。夫子醫道亦有一手,仔細看過,只知是身虛體弱,可也買不起大補之藥,只好自己開幾個方子,不時弄點甘草、車前草、金銀花、血河車之類替朱文羽胡亂補一補,只是因利就便自己尋的草藥,哪有錢去藥店裡買成藥?今兒這個方子,明兒那個方子,有啥吃啥的胡亂喂着,好在還算平平安安地長到六七歲。洪武六年被朱元璋接到皇宮之中,境遇比之以前自然好過千倍了,便重新開了個方子,每日裡喝一碗,總算是能常補了,可就這每天一碗藥汁,也不知讓朱文羽頭疼了多少遍,一看就頭大了總是能逃就逃,能躲便躲,毫不在意,常把老夫子嘔得夠嗆。
不過朱文羽生來好動,總不安份,閒不住,入宮後沒了年齡相仿的夥伴,太監們一堆的臭規矩他又實在是不耐煩,正經八百的皇親國戚們自然看不起他這認來的 “野皇侄”,從不來理他,所以朱文羽最樂意的還是和那些侍衛們閒鬧。侍衛屬大內親軍都督府管轄,專門護衛內宮安全。侍衛總頭領乃是“雷霆劍客”南宮雷,還有一個副總頭領何文燦,不過那何文燦據說還兼着京城御林軍副統領之責,因此也極少來宮中侍衛房,只是掛了個名而已,朱文羽並不熟識,只是見過幾面罷了,平日裡大多還是和侍衛們在一起玩鬧。不過聽侍衛們平日裡閒聊說起那何副頭領,都略有些瞧不起的神色,好像是說那何文燦只是個武官,頂多比尋常人更爲孔武有力而已,卻是並不會什麼武功,只不過是和洪武皇帝朱元璋有些什麼瓜葛才當上的這個副總頭領,侍衛們都有些看不起他,只是服南宮雷的管束,何文燦也知趣地並不來管這些宮中侍衛大爺們,久而久之,大夥都幾乎忘了還有這麼一位侍衛何副總頭領的存在。衆侍衛們除了護衛大內,成天無所事事,加之朱文羽活潑胡鬧,便也樂意與之嘻耍,玩笑間朱文羽吵着要學功夫,便也教個一招半式,只不過只教招式,至於各人不傳之秘自然是秘而不宣,也只是胡鬧好玩而已,年許下來,朱文羽便儘自學了個天昏地暗的,什麼譚家腿,謝家刀,八卦掌,六合拳,東一招西一式地亂七八糟湊了個成百上千招,連當侍衛總頭領的南宮雷也被他纏着教了幾手劍法,總練得忘了吃飯,每回都是仁公公打發小高子去叫才依依不捨回來。
這“雷霆劍客”南宮雷乃是武林世家名門望族南宮門下數一數二的高手,朝廷禮聘南宮家高手入宮執衛,南宮世家當代主人“絕情神劍”南宮望據傳在朱元璋起事之後曾有些舊交,但此時朱元璋已是大明皇帝,南宮世家自然不願再來攀附,以免有趨炎附勢之嫌。朱元璋心知南宮世家在江湖上的威望,有心請南宮望來統領宮中侍衛,南宮望便也算是給舊人一個臉面,派出乃弟南宮雷入宮執事,只是約法三章,“護衛皇宮,不幹政事,家傳絕學不傳外人”三條。這“雷霆劍客”南宮雷五十有餘,身形消瘦,花白長髯卻是面色紅潤滿頭烏髮,不見一根銀絲,太陽穴處高高鼓起,顯是內功已臻化境,隨身一柄“雷霆軟劍”,吹毫斷髮,平日裡纏於腰間,揮劍時內力貫注寒光似雪,堅韌如鋼。其劍法劍走雷霆,剛猛迅捷,當者披靡,相傳乃是江湖上五十名之內的絕頂高手。對敵時勇不可擋,平日裡御下極嚴,侍衛們在他跟前都是戰戰兢兢不敢絲毫懈怠,不過在朱文羽面前他卻只是個慈祥長者,對朱文羽天資聰穎實是喜愛萬分。若是在江湖之中,只怕早已收朱文羽爲徒,如今卻是在宮中,恪於門主嚴命不敢起收徒之念,只是盡心教朱文羽一些精妙招數。南宮雷劍法雖然霸道,性情卻是中正平和,嚴遵門主之命絕不參與政事,更不用說收朱文羽這等有官家背景的弟子,只是安心在宮內當他的侍衛總頭領,這也是南宮望放心讓他入宮的原因。
那朱文羽雖學了不少精妙招數,只是身無內力,攻出去的招式倒是像模像樣,卻是一點勁力也無,光有空架子而已,衆人也權當逗他取樂,朱文羽不明內力訣竅,自然也樂此不疲。
“文羽,過來背書!昨日所學李青蓮之《將進酒》,背來!”朱文羽進屋的時候陳老夫子早已坐在案前,他也不問朱文羽如何又遲到,知道問也問不出什麼來,這小子耍賴的時候陳老夫子拿他也沒辦法,只好直接進入正題。
“又是背書,夫子,能否不背了?讀懂便可,揹他何用啊?今日講《易經》吧?夫子?”朱文羽嘻皮笑臉地討價還價。
“不背如何能吃透?背完再講!”老夫子眼往上翻,看都不看朱文羽一眼,仍舊扳着臉,他知道一旦鬆下來,露出一絲笑容,這小猴兒馬上會順竿上,就很難鎮得住他了。
“背就背嘛。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朱文羽吐了吐舌頭,只好背將下去。其實他也不是背不下來,李白這詩味道合着朱文羽的性子,第一次讀了就很喜歡,朱文羽看兩遍便已熟記了,只是天性使然,故意搗蛋而已。
“……與爾同銷萬古愁!”一直到朱文羽一字不差地背完,陳老夫子才漠無表情地說:“好,《將進酒》過關!今日我等講習《易經》第四卦,蒙卦。”其實陳老夫子也知道要朱文羽背出來毫無困難,因爲有皇上照應,老夫子也不硬求朱文羽學那些科舉進仕文章,只是隨着他性子挑些豪邁或逍遙自在的詩文教他,知道這小猴子喜歡這類,而對於感興趣的詩文,再長的文章,對朱文羽來說也就是看一兩遍的事罷了。
“夫子,聽說皇上……”朱文羽突然想到什麼,正要開口,突地總管太監仁公公急急忙忙跑了進來稟道:“夫子,羽少爺,皇上來了。”果然聽到院中有洪武皇帝朱元璋的隨侍大太監高誦的吆喝聲:“皇上駕到——”二人急忙隨同陳漢仁等太監跪地接駕。
“既然張恭清手腳不乾淨,他也就沒資格當這重慶知州,朕眼裡容不得沙子,誰要給朕亂伸手,朕就砍誰的腦袋,惟庸,即刻下旨,着即革職拿問,命魏正行就地正法行刑,也給重慶的百姓出口惡氣。”
“丞遵旨。皇上體恤百姓,明見萬里,實是重慶百姓的洪福。只是張恭清一殺,重慶知州便空了下來,卻不知令何人接任?還請皇上示下。”
“嗯,你上次不是提到過重慶縣的知縣有個叫秦昌德的官聲還不錯嗎?”
“回皇上,那秦昌德乃是洪武三年的進士,補缺後在重慶任上已做了五年了,官聲尚佳,據說還有百姓送過萬民傘。”
“那就是他了,一併下旨。”一邊說一邊邁進大門,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小猴兒,又聽說朕什麼了?……夫子快請起。小猴子,你也起來吧。”正是大明朝開國天子,洪武皇帝朱元璋,身後還緊跟着三人,一個是貼身大太監高誦,另兩個卻是魏國公徐達和丞相胡惟庸。
文羽生性賴皮,便是見了皇上也是嘻皮笑臉,朱元璋話音未落,他便已起身,聽皇上問話,便道:“皇上,我是想說聽人說起您那文淵樓裡藏着無數的好書,不知皇上老叔能不能讓我進去看看,挑幾本有意思的書瞧瞧?”本來如此說話已是對皇上大不敬,不過以前也有過先例,皇上跟前的太監出來訓斥,結果皇上說朱文羽年幼不懂事,頑皮胡鬧,免於繁禮。故此時跟着皇上的大太監高誦便也充瞎子假裝沒看見,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