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京都,瑞王府。
屏開鸞鳳,褥設芙蓉,爲年青有爲的當朝二王子,瑞王爺慶賀生辰。
席如流水,客如流水,禮單賀儀如流水,滿院絲竹笙歌,滿庭粉黛芬芳,滿府官員仕紳,滿眼寶氣珠光。
如此熱鬧繁華至於極處,年青的瑞王神色也不見太多歡喜。禮儀周全地迎過賓客,和所有身份重要的來客打過招呼,扯過閒話,便以諸事繁忙爲藉口,退身而去。
奈何此次宴會極之盛大,過於熱鬧。京城在冊的官妓竟有百餘人應召而來,城內最好的戲班也來了四五個,分在府內各處,搭上戲臺,同時上演各種不同的戲文,到處熱鬧喧譁,外堂賀客擠得都快坐不下,而內堂也有皇族內眷,大小命婦齊聚,更加是去不得的。
滿府竟是找不出一處清靜地方。雖說退到了書房,卻也沒有一分安靜,書房外的園子裡,居然還聚了羣王族宗室的子侄兄弟,在那看戲。
瑞王一人悶在書房,坐立不安,隨意拿本書在手,看不到三行,已覺頭痛萬分。
耳旁適時傳來一聲笑語:“今日也算是殿下的大喜日子,怎麼不去點兩齣戲,熱鬧一番,卻要來這裡躲清靜?”
能自由出入瑞王書房的人滿府裡找不到三個,但這其中一定會有瑞王的第一心腹陸澤微。
“澤微,你若喜歡,便出去湊湊熱鬧無妨,我卻覺得頭痛欲裂,還是在這裡歇歇好了。”
話雖如此,窗外戲臺上,不知哪個王子皇孫新點的二進宮已經開始上演,高亢的唱腔穿窗而入,聽得瑞王爺皺眉揉頭,苦笑不止。
“不知道王管家怎麼操辦的,來這麼多人這麼多班子,連這外頭都搭了戲臺,叫人想找個清靜地方歇了,也沒法子。”
同瑞王同樣年輕,然心思城府卻老練異常的陸澤微淡淡一笑:“這般熱鬧繁華,才顯出殿下如今深受聖眷,舉足輕重的地位。我看殿下之心煩意亂,不在眼前這鮮花着錦之盛,而在於千萬裡之外,邊關之上的那個人。”
瑞王眼神微微一動,看了一眼自己倚若長城的友人與下屬:“澤微此言何意?”
陸澤微悠然道:“自從五天前使者離京,殿下便時時這般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是嗎?”瑞王淡淡一笑“我還以爲我掩飾得極好呢,原來全叫你看在眼裡。”
陸澤微凝望他:“殿下,區區一個盧東籬,值得殿下如此介懷嗎?”
瑞王徐徐搖頭:“澤微,盧東籬之事,已誓在必行,倒也無需再去介懷,我只是想到那風勁節,不免惋惜悵然罷了。”
“風勁節不過是個副將,若殿下愛惜他的人才,大可收爲己用,又何必……”
“此人之奇特,又豈止只是人才二字可以形容,而以他與盧東籬之間的交情,在這件事之後,也是不可能爲我所用,因此,我們的選擇只能是那一個,所以,我纔會有些惋惜。”
陸澤微因不解而略略皺眉,瑞王府的很多機密他都親身參予,爲瑞王招攬人才,拉攏百官,也都是由他一手負責的。但對風勁節,他確實是不太清楚的。
因爲風勁節的身份只是邊關的一個副將,連主掌一方軍營的權力都沒有,這種地位的人,是不用他來親自動腦筋花心思的。
趙國素來重文輕武,武人地位極低,而風勁節即不是科舉出身,甚至也不是較低等的武舉或軍戶出身,而是最卑賤的商人出身,這就註定他的官職是很難上升的,所握權柄也不會太大。一個千萬裡外,某支軍隊的小小副將,也實在不足以讓瑞王身邊的第一親信去花心思打探研究。
他對風勁節基本上並沒有什麼瞭解,也很難理解爲什麼堂堂瑞王會爲一個小小副將如此思慮不安,因此不由有些困惑起來:“殿下,這風勁節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風勁節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瑞王想了想,然後苦笑一聲“只怕就算是盧東籬,也難以說清吧。”
他徐徐在書房踱了兩步,這才徐徐道:“我派人詳細打探過關於他的一切。首先,他是個生於沙漠邊境之地的窮人。用我們京城人的眼光看,就算是邊陲之地,不知理儀的蠻人。然而,他又是個天才的商人。據說,他五歲的時候,已經能在沙漠上,和來往之人,以物易物,做交易只賺不虧,到他九歲時,竟有一筆小小財富,而他父母雙亡之後,就以稚齡之身,獨自往來做生意。此人目光奇準,膽色又佳,兼且守信重諾,也慷慨大方。不到兩三年,他一個人的小生意,變成了一個大商團的大生意。他看中的買賣,沒有不賺大錢的。他訂過的合約,哪怕後來因爲一些天災人禍而無利可圖,他也一定會實行到底。與他合作的人,就算是出了意外,文書契約丟失,或是本人身死,該分的利潤,他一樣會一文不少地交出來。他待手下,亦是出奇的寬大。工錢之厚,已是讓其他商人驚異,而他還訂下許多旁人聞所未聞的規矩。比如所有工人,每七天,只做五天工,另外兩天必須讓他們休息,而每天最多也只做四個時辰工,若多佔用了下人的時間,便要付三倍的工錢。又比如凡是他的工人,或傷或病,或是家中辦紅白喜事,或是購屋置田,甚至是他們的父母下葬,妻子治病,兒子讀書,又或舉家遊樂,這樣的事,他們竟也能依照夥計在商團的地位,替商團出過的力,等不同標準,以商團的錢,給以補助。”
陸澤微頗爲驚異:“這等手法,竟真是聞所未聞,他這般厚待夥計,經商還能得利嗎?”
“豈只得利,不但沙漠裡大小行商中,無數人才投奔於他,便是沙盜竟也仰他的豪名,不僅不搶他的貨,反有不少人棄邪歸正,願投他門下,人人謂之,於風勁節手下做一小夥計,收入不遜於日日搶劫殺人的沙盜,與其一生爲盜,提心吊膽,日夜不寧,何不安安心心,自自在在做他風家商團的人。”瑞王嘆息一聲。
“風勁節的厲害之處,更在於他目光之遠大,五年之間,他已是邊陲之地最富足之人,商團之盛一時無倆,然而他卻不再滿足於繼續在沙漠邊關上做國家之間的生意,而回過頭來,往整個趙國發展他的生意。他買商鋪,購田地,舉國上下,略大些的城鎮,便會有他風家置的大片田地,許多商鋪,國內的錢莊,銀號,米鋪,綢緞莊,酒樓,和邊境的牧場馬隊,都有他風家的生意。然而,這也不算出奇,自古以來,這等鉅商,本來就不少見。但少見的是,他自己設定了一套極完善的商家制度之後,一切生意,便按制度運行,他基本上是完全袖手不管,不加理會的。各地的生意,他都交由極出色的人才來主理,一切事務,都由當地掌櫃自行決斷,他有時會派個帳房管管帳,有時竟連帳房都不派,全部依下屬交上來的帳目爲準。他也從不以大老闆的名義發佈命令,各地商鋪生意的規矩,命令,紅利,好處,一切都由掌櫃發佈。就連每年分紅利,都是倒四六地分,各地掌櫃得六,他得四,而這四成,他會拿出一成,給所有夥計年終分紅。”
陸澤微終於驚歎起來:“此等事,非大智慧,大胸襟之人不可辦到。便是其他商人想學,怕也學不成。”
“自然,哪個當大老闆,肯和下頭人倒四六分帳,哪個當大老闆的敢這樣放權下去,不怕下頭人搞鬼做假,偷挪公款,又有哪個大老闆的,能夠完全不干涉各地買賣甚至可以容忍外人,包括自己最底層的夥計,只知有當地掌櫃,卻不知道自己這幕後老闆。”瑞王笑着嘆道“但風勁節卻偏偏成功了。”
“怪不得了,他即如此富有,我怎所知不多,原來他的生意,完全交給別人去做,自己竟是毫不揚名的了。”陸澤微不覺慨嘆一聲“是,人以國士相待,自能得國士之報,就算是重利輕義的商人,得這等信任,這等厚遇,也自會傾心相報的。”
“若只如此,他也只是個特立獨行的商人,偏偏他又還是個狂士。”瑞王輕嘆“自他把所有生意都交給下頭人,自己倒頭睡覺坐着收錢,一輩子都花不完錢之後,他便在我們趙國,最是山明水秀的河東郡濟縣城外浮雲山下置了大量的田產,又修了華麗的莊園。他的園林之華美,除了不能逾制之外,竟不遜於我們的皇家花園了。他又選那年少秀美的僮僕丫環,授以笙歌戲文,整日作樂飲酒。他起高樓,會賓客,結交文人騷客,酒酣耳熱之餘,或鬥詩比文,或賞歌觀舞,竟日歡娛,竟是不知人間何世。”
陸澤微愕然道:“這倒是十分的狂士作派了,此人前後變化怎麼這麼大?”
“這個問題也曾有許多人問過他,據說,他有時笑而不答,有時說,‘人生而有涯,當在有限的人生嘗試不同的生活,纔算不負此生。’而有的時候,他只簡單回答,‘我喜歡’三個字便不再多說。”
瑞王嘆道:“這樣的任性自在,竟也是旁人萬萬學不來的。他縱情山水之間,日夕與美酒佳人相伴,常稱,此樂雖南面王不易。凡朋友去相訪,必留連盡醉方止。倘遇着個聲氣相投之人,便是累旬累月,款待在家也是常事。他本來有錢,又性子豪邁,不但縣中修橋鋪路濟貧扶弱之事,從來出手大方過人,便是有人難中來投,他也必慨然相助。他這等作派,已是大得人心,更兼此人,文武詩才俱佳,同人詩詞唱合,一些詩作傳出去,竟是多被唱頌不絕。不足一年,竟已是濟縣名人,滿城文士佳客,仕紳名流,皆願與他往來。他便與騷人劍客、羽士高僧,談禪理,論劍術,呼盧浮白,放浪山水。而家中侍兒都是秀美多才,善舞能歌之人,便連家養的戲班,都是由一羣極年少美麗的女兒家組成。”
陸澤微不覺哈哈一笑:“這等享受,便是王爺,怕也不如了。”
瑞王嘆息一聲,:“據說他那座園林極盛之時,每日歌舞不絕,竟月歡娛,便是河水從那園旁流過,也帶了脂粉醇酒之香。”
陸澤微略搖搖頭:“如此張揚行事,富貴大顯,只怕終招奇禍。”
“說得正是,那一年,正好是劉銘新任爲濟縣縣令。”
“劉銘?就是那個性貪且酷,偏因爲同國舅大人沾點親帶點故,送禮又送得勤,所以小錯常犯,大錯也有,但官偏偏總能越做越大的傢伙。”陸澤微似笑非笑道。
瑞王也不免爲之展顏一笑:“新縣令上任,照例,當地的仕紳富商,都要有所表現的,親往拜訪送禮,風勁節沒去拜會,只把自己的禮單夾在衆人的單子之間送了去。但他出手實在太大了,只一個見面接風之禮,就是五百兩。這麼大的手筆,自是讓劉銘嚇了一跳,又細細一打聽,知道風勁節在當地的富名豪名,更是心動,便有意與他攀交情,多個大大的財源。奈何風勁節生性狂傲,竟是懶得應付這等官員,他出手錢多,不過是他性子大方,手頭散漫罷了,倒絕沒有攀附公門的意思。那劉銘幾次三番示好,他都不加回應,數次遞帖子去拜,他也總託病不見。劉銘本來就心胸極狹,幾次三番受了冷遇,便暗自懷恨。”
陸澤微笑笑:“以風勁節的富有招搖,便是沒有得罪劉銘,他也必是要向風家動手索錢的。”
“是啊,他一心一意,就想找風勁節的麻煩,偏風勁節在當地名望又高,產業又大,行善最多,做惡竟是一件沒有,倒叫他頗爲苦惱煩悶。過了足足三個月,他正好碰上一樁賭場鬥歐竟至弄出人命的案子。把那死者的苦主叫上來一問,才知道,死者其實是風勁節的佃戶,因好賭欠債,在賭場同逼債人動上了手,被衆人聯手打死。他便心意一動,令那苦主,指稱是風勁節派人逼租,打死人命。然後命令衙役鎖拿風勁節。”
陸澤微淡然笑道:“樹大招風,本當如此。風勁節行事,如此鋒芒畢露,也是應有此禍,這一番蒙冤,怕是要大大花費一番的了。”
瑞王忽得笑了起來:“說來,那風勁節蒙此不測之禍不算奇,奇的倒在他蒙冤之後的應對作派,若無此冤,他也遇不上盧東籬了。至今,濟縣中人還把風勁節的那一樁冤案,當做奇聞傳唱,酒坊茶舍,但凡說起,風公子詩酒傲王候,盧太守高名萬古留這一段,不論聽過多少回,衆人也是斷然聽不夠的。”
他一邊笑,一邊在書房漫行幾步,到了窗前,信手推開窗子,凝望窗外那無限的熱鬧繁華。
“那一天,風勁節那座園子,精美華麗,不遜於我這王府,那一天,風勁節也正值生辰大慶,園中賀客盈門,無數美貌少女,歌舞宴樂,熱鬧繁華處,怕也不比今日差到哪裡去。而他的快樂逍遙,卻是我遠遠比不得的。”
陸澤微安靜地望着他的好友,他的主君,看他臉上那不自覺浮起的悵然,眸中那淡淡的莫可名狀的波動,然後,輕微地,不可查覺地略略蹙眉。
而瑞王只是凝望窗外,那如雲的賀客,那高搭的戲樓,那永無盡止的絲竹管絃。許多年以前,千里之外的小小濟縣,是否也如今朝一般呢。
那一天,如狼似虎的衙役們闖進了人間仙境的園林,美人驚避,醇酒翻污,而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