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念的主人, 操縱他的軀殼、坐起身看桃花的人,毫無疑問是鳳羽嘉。
鳳羽嘉顯是無法適應,識神不穩, 一時竟未察覺到他在識海這端窺探。
白語冰天人交戰片時, 對噓寒問暖的衆飛奴道:“去, 把桃花宮的白答應給我帶來。”
待飛奴領命而去, 白語冰掠回碧梧枝葉編織而成的牀榻中, 煞有介事地打坐入定。
他想催動熾熱的內丹真元,試一試能否祭出鳳羽嘉的法寶,本該調出的法寶卻毫無反應。
“媽媽的, 我無法使用他的法寶,他又用着我那沒有龍丹的身體, 豈不是說我倆一齊廢了?”
“……”鳳羽嘉隨飛奴踱入寢宮, 就見一紅髮金眸男子踞坐在榻上, 不可一世的架勢,腳趾還閒不住似地一搖一搖, 儼然一地痞山大王附體。鳳儀受損,他款款地問道:“你要不要再叼根草?”
白語冰見自己的軀殼儀態萬方,心中也頗覺微妙,仔細地端量眼前人,竟有驚豔之感, 暗忖:
“原來小爺我如此好看。難怪這老鳥對我有慾望, 哎, 我這男女通吃無處安放的風流倜儻。”
風水輪流轉。他有意報復鳳羽嘉一二, 往後一捋火焰般的紅髮, 風騷無限地訓鳳羽嘉道:
“你這小答應怎麼和我說話呢?在桃花宮待了許久,卻還是沒規沒矩!叫我聖前, 知道沒?”
鳳羽嘉這時已穩住心神,能感知到他的自我陶醉,也不理會他,扭頭吩咐飛奴:
“聖前身體不爽,亟待靜養。你等退下,以神界一日爲限,沒有聖前和我的命令,不許任何人入內。若有違者,不必通報,押往幽謐院,交予紫鴆真君處置。”衆飛奴正沒個主意,見這白答應的氣度不同於以往,“鳳羽嘉”又無異議,只道他已成爲聖前身邊的大紅人,唯唯諾諾帶門而去。
白語冰沒了樂子,灰溜溜下了榻,黏着鳳羽嘉道:“開個玩笑嗎,小答應,你好沒勁啊。”
鳳羽嘉見他頂着自己的臉,甩着胳膊來蹭自己,再如何淡定,也不由得有一絲崩潰。
白語冰再接再厲調侃道:“聖前,你是不是太牽掛我,才一不留神鑽入我的軀殼裡去了?”
鳳羽嘉深吸一口氣,以識神與他溝通道:“白答應,此處不便說話,隨我去燭照真境。”
白語冰也分得清輕重緩急,道了聲好,立着候了須臾,卻不見鳳羽嘉動作。
“哎,聖前,不是說,要去燭照真境。還不打開真境的界門,這是要等着過年再去嗎?”
“……你無法祭出我的九霄琴?”
“那是聖前你的本命法寶罷,只聽從你的元神調遣。奴婢不是沒試過,奈何辦不到啊。”
鳳羽嘉問道:“那你爲何能用宵行的本命法寶?”
心知鳳羽嘉說的是玄元化血聖兵,白語冰看向鳳羽嘉頭頂的紫晶豆芽:“刺兒你解釋。”
“我只是一株樹,不是宵行的本命法寶。”化血鯪晶木抵死不認道。
白語冰大方地對化血鯪晶木道:“哎,刺兒,這麼說,聖前也可以使用你嗎?”
化血鯪晶木道:“想都別想,他五行屬火,我和他犯衝。”
鳳羽嘉在來此的路上也試過了,確是犯衝,他的識神也無法調遣環繞在白語冰身周的冰靈。
白語冰得出結論:“也就是說,如今隨便一歹人闖進來,咔嚓一刀,就能殺了你我。”
鳳羽嘉嘆了口氣,提議道:“你識神離體,我強行侵入你的識海,看能否祭出我的法寶。”
兩人商議畢,上榻相對打坐。白語冰心目內觀,識神盪悠悠要離開鳳羽嘉的軀殼,識海卻一下子被火焰般炎熱的結界罩住。似鳳羽嘉這般的神界大佬,識海皆有防禦結界,他的識神竟出不去。
鳳羽嘉也不好受,識神纔要離開白語冰的軀殼,便覺自己的元神黏在了白語冰心牢的結界上。
這心牢的結界,之前被他修復完畢,心魔癆兒和宵行前世混雜的識神旋即被吸入牢中。
但心牢顯然也把他當成了外來的威脅,未能吸納他,結界便如若霜凍,如此黏住他不放。
簡言之,彼此的識海皆有防禦。雖不知如何互換了軀殼,卻被彼此的防禦困住,再難換回去。
“聖前,我怎麼覺得,遇見你之後就沒好事呢,你我是不是八字犯衝前世有仇?”
“別胡思亂想,問題可能出在共識契。我傳你召喚九霄琴的咒訣,你我用心一處一齊默想。”
白語冰依言行事,試了十餘回,二人識海相隔的屏障忽地清晰,有一縷金光滲入屏障來。
說時遲那時快,真元法力波動,一架桐木琴現於白語冰膝頭。鳳羽嘉手把手撥動琴絃,終於有一道界門打開。鳳羽嘉率先進入界門,白語冰想了一想,帶上了一壺茶、一碟練實和榻上絨被。
“幹什麼?”鳳羽嘉入得丹穴山的山洞,冰灰色的眸子一掃他手中物,不解地問道。
白語冰理所當然地道:“我的軀殼沒有龍丹,與凡人無異,我是習慣了,卻怕你餓着啊。”
鳳羽嘉聽罷,心頭莫名一跳,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這山洞的巖廳內,本有石質的大龍巢,以及梧桐枝編織的較小的鳥巢。
絨被鋪了鳥巢,放下茶壺和練實碟兒,二人再次相對而坐,鳳羽嘉又教白語冰召喚《天書》。
《天書》乃是洪荒隕落的人族正神轉贈給鳳羽嘉的法寶,比本命法寶九霄琴好召喚許多。
咒訣念罷,華光匯作龍蛇字符閃動。一人面蛇尾的男子幻象,手捧書冊隨之浮在半空中。
鳳羽嘉對這天書幻象道:“查一查共識契。”
天書幻象便道:“共識契,初級道侶契。結契方法如下——”
白語冰好奇地看這幻象,幻象把手一揮,半空中又出現了一樹一藤的幻象。
天書幻象深入淺出地解釋:“若以樹和藤來喻結契的道侶,元神便似根鬚,而識神如枝葉。”
“共識契,是由道侶強勢一方提出結契。弱勢一方同意結契,如藤纏附樹,識神便能受益。”
白語冰忍不住問道:“這個強弱如何判斷,按修爲來判斷嗎?”
天書幻象道:“嚴謹說來,是按心性意志來判斷,意志強的一方爲樹,意志弱的一方爲藤。”
鳳羽嘉撫了撫額角,問題便出在此處。本該由他引導白語冰,替白語冰穩固識神。
在白語冰對付歡時,他二人卻意見相左,失去了默契。
爲查看白語冰的情形,他只好逼迫自己相信白語冰能獲勝,這就好似強迫樹纏藤。此後,他又見白語冰使用宵行的化血玄元聖兵,頗受了些驚,心神一亂,修復《山河社稷圖》險些功虧一簣。
強撐着修復了翼望山,他心力交瘁,回宮調息,不覺昏睡過去,醒來便與白語冰互換了軀殼。
白語冰也明白了問題所在之處:“若是二人意見相左,藤比樹更強勢,就會互換軀殼嗎?”
天書幻象道:“不會。藤比樹強勢,就會變成樹。兩樹無法再纏繞,此契便會自行解除。”
鳳羽嘉無力地道:“查共識契圓滿時,彼此意見相左,藤比樹更強勢的特例。”
“共識契圓滿,道侶在此時靈肉結合,壽元將由先天之精交融互通,結成同生共死契。”
天書幻象如此說罷,鳳羽嘉愈發無力地補充道:
“查共識契圓滿時,彼此意見相左,且未靈肉結合,藤比樹更強勢的特例。”
天書幻象無言以對,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共識契圓滿,需要彼此恩愛牽掛,至愛護之意刻入元神、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境界。這時鮮少還有意見相左且未靈肉結合的情形。
沉默了好一會兒,天書幻象才道:“術法篇,新增條目‘共神契’,是否查閱‘共神契’?”
鳳羽嘉給予肯定的回答,白語冰則嘖嘖稱奇:“我的乖乖,這法寶還會自己增添條目!”
天書幻象把手一揮,半空中那一樹一藤纏繞的幻象,自根鬚處漸漸長作一團。
“共識契圓滿,道侶無法再解除契約。由於道侶未曾靈肉結合,此契未向同生共死契轉化,將由識神發祥之處,也就是根鬚元神處,打開元神互通的通道。此時藤比樹強勢,增加奪舍風險。”
聽天書幻象說來,一如強大的藤會汲取樹的養料取而代之,他倆這個特殊的契約,判定白語冰的意志更強,便讓白語冰的元神,入住鳳羽嘉這個原本強勢、且提出結契的軀殼,以此糾正誤差。
因此,兩人從元神到識神,整個兒換了軀殼。本來共神契是能自如互換元神的,奈何他倆又失去了默契,元神只能困在對方的軀殼內。要想再一次換回元神,除非用同生共死契來取代此契。
白語冰撓着一頭紅髮,直白地問道:“也就是說,我倆不能只是神交,還需要圓房嗎?”
“……”鳳羽嘉命他收了《天書》,深感造化弄人,手撫額角,坐在鳥巢裡陷入了深思。
“怎麼着,聖前,是我抱你呢,還是你抱我——你老人家給一句痛快話。”
鳳羽嘉無言地看白語冰。這不是誰抱誰的問題。何況,誰抱誰,到頭來還不是在抱自己。
白語冰見此鳥不言語,催促道:“哎,趕緊的,這就好似我奪了你的舍,你四十多億年的修爲全歸我了。我卻又用不上。我可不想佔你便宜啊。我才造出戰甲,還沒來得及享受,還是我自己的軀殼用着稱心。再磨蹭下去,你那百鳥宮無主,誰知道會出什麼亂子。刺兒,你說是不是?”
化血鯪晶木只道:“別問我,我不知道。你二人隨意,太傷眼,我的識神回仙界了。”
白語冰又催鳳羽嘉,鳳羽嘉揉着太陽穴,難得誠實地說道:“我心裡有點亂。”
“是不是心魔癆兒鬧你了?”白語冰也知曉自己軀殼裡的情形有多糟。只怕心魔癆兒告知鳳羽嘉,宵行的元神早已灰飛煙滅。他的聲音不覺溫柔了幾分,也不再強迫鳳羽嘉下決心。
鳳羽嘉搖了搖頭,自打他和白語冰結共識契,修復了心牢,心牢的結界便厚實了許多。
他只能感知到那癆兒在心牢裡,卻全然感知不到癆兒說話。
他對白語冰道:“心牢比之前牢固,以後你可以安心修煉內丹了。”
“那也要我的元神回得去才行。”白語冰試試探探地,伸手愛撫鳳羽嘉的銀髮。
鳳羽嘉並未抗拒,這本來就是白語冰的軀殼,倏地問道:“白答應,那些念呢?”
“你說那些戴面具的蟲子?”白語冰大着膽子摟住他的腰道,“自然是被小爺我除去了。”
鳳羽嘉倒抽一口涼氣,這小龍對自己的軀殼竟也下去手:“你到底是誰?”
“北海龍王世子,白語冰。”白語冰也覺自己不像話,一開始寧死也不想做嬪妃,到如今竟要表演自己抱自己。可鳳羽嘉這個脆弱的情狀,竟令他生出愛憐之意,這麼着犧牲色相也不是不行。
“白語冰,我不想和你如此作爲。你若是宵行,你便承認。你若不是宵行,我也不想傷你。是我之前想得太少了,我等了四十餘億年。我和宵行的心境多少有些變化。就算你是宵行,我一時半會,也未必能接受你。就算你是宵行,你也不能如此隱瞞我、戲弄我。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白語冰心道:“媽媽的,宵行的元神已毀。修真界那個是假的,只是軀殼,我能對你講嗎?”
這一念疏忽,他二人本已結契,鳳羽嘉恰以識神捕捉住,當即出聲問道:“此話當真?”
“……”事已至此,白語冰再瞞不住,挑了宵行元神崩毀那一剎的記憶,以識神傳遞過去。
鳳羽嘉怔了良久,垂下霜睫,低聲問道:“爲何只有一剎的記憶,宵行的元神是何人所毀?”
白語冰道:“聖前,不是我想瞞着你,就你如今這個情狀,說多了我怕你接受不了。別的我暫時不能奉告,我自己還沒弄明白呢。我本打算回一趟仙界,哎媽,你我先把元神換回來再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