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是強大的動力,但始終鼓舞賀靈川前進的,並不是仇恨。
他需要的信念,超越了仇恨本身。
白子蘄皺眉。這種說法,他確實不能理解。
容不下?“是因爲大方壺?”
天神容不下賀驍,這點還好理解,就像天神容不下淵國、容不下盤龍城;
“你賀驍容不下天神,這話從何說起?”連白子蘄都覺得這小子太過狂妄,他有什麼資格?
賀靈川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這些年來,他的心路歷程很難對外人道盡。一開始,他確實是因爲大方壺、因爲懷璧其罪而警惕貝迦,一心想要壯大自己,是被迫自強;然而隨着時間推移、閱歷增長,他的心境早就轉變。
他越來越明白,自己已經接過了鍾勝光手中的火種。
但這種感悟,他還無法向白子蘄表達,無法向任何人表達。
見他笑而不語,白子蘄嘆道:“我真好奇,大方壺到底有什麼本事,能讓你和鍾勝光這樣的人物死心塌地?”
“白兄何不親眼看一看?”
賀靈川放下杯子的一剎那,周圍場景就變了。
他們突然身處另一個小山包上,同樣光禿禿地,但白子蘄面對的不是湖水,而是城池高聳的外牆。
城牆高兩丈,以白子蘄的眼光看,這牆有點薄,防禦不出衆。
牆頭站滿了士兵,要麼手執刀矛、要麼搭箭彎弓,望向城外的神情都格外緊張。
城外?
他順勢轉身一看,頭皮一緊。
城池對面本是一望無際的青青草原,現在卻是一望無際的槍林戟海!
那有一支軍隊,衣甲鮮明、面貌強悍,鋒銳的武器在夕陽下照樣閃着森寒的光!
白子蘄自己也帶兵打過仗,一看精氣神就知道這是不可多得的精兵悍將。烏泱泱一支大軍就像出鞘的神兵,戰士們座下的馬兒甚至都不亂動。
最前排的戰士,身上是暗紅戰甲。有點褪色,但也染上了風霜的凌厲。
“這是哪裡?”兩人就在兩軍之間,相距都不到十丈,白子蘄都能感受到金戈鐵馬的凜冽殺氣。
但他們好像沒發現白子蘄和賀靈川,瞥都不瞥他們一眼。
這是幻象吧?
“亂子坡城。”兩人之間的桌椅不知何時消失,白子蘄發現自己坐在一塊大石上,聽賀靈川道,“距離曾經的仙由國都,大概七十里。”
仙由國?已經消失在歷史當中的國度?白子蘄迅速在心中定了個位,大概是在新成立的申國以北位置。
不過,賀驍爲什麼會特地提起仙由國?
這念頭剛起,城頭上就有人大喝:“紅將軍,紅將軍請出來答話!”
底下隊伍中分,緩緩踱出一騎。
黑馬紅甲,身後披風獵獵。
儘管這人戴着蛟首面具,又披掛重甲,白子蘄依舊一眼看出,這應該是名女將!
脖子非常纖細。
當然他能這樣敏銳,還是因爲城頭的官員吼出了她的名號。
被塵封在歷史之中,鼎鼎大名的紅將軍!
白子蘄身爲都雲使,看過天宮當中密封的資料,當然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可是,她爲什麼會領着大軍出現在這裡?
“仙由王逃跑,扔下你這個小官替他送死。”紅將軍開口,聲音在城上城下每一個人心頭響起,“開門投降吧,我今早在都城殺人,有點殺累了。”
別人這樣說,是在裝X;但紅將軍這樣說,城頭士兵就頭皮發麻,狂咽口水,因爲她一點兒都沒有誇大。
白子蘄動容。
她在仙由國都殺人,仙由王逃跑了?
這幾個關鍵句子連起來,莫非是……仙由國破?
紅將軍早上攻破了仙由國都,仙由王棄都逃跑,然後盤龍城的軍隊就一路攆到了這裡來?
“這不對吧?”白子蘄立刻找出了不同,“歷史上,盤龍城被仙由和拔陵聯手攻破,怎會有這一幕倒攻出現?”
現在反而是盤龍城的紅將軍攻破了仙由國都,逼着仙由王跑路了!
賀靈川輕描淡寫:“或許,這就是新的歷史。”
城上官員慷慨激昂:“你敢舉兵進犯,貝迦一定饒不了盤龍城!等着罷,很快拔陵國就……”
一支箭矢從城下飛上去,扎進他身邊的牆垛。
官員嚇了一跳,往後一仰。
“朽木不可雕。”紅將軍好像嘆了口氣,擡手一揮,“殺!”
亂子坡只是一座普通城池,沒有銅牆鐵壁。盤龍軍甚至不用出動專門的攻城巨獸。
不多時,城門被破。
大軍潮水般涌上去時,白子蘄腳下踢到一顆石子兒,嘀嘀噠噠滾下小山包。
亂戰中的紅將軍,忽然轉頭往這裡瞥了一眼。
雖然戴着面具,但白子蘄一下就能感覺,她的目光鎖定自己身上。
她瞧見他們了?
哎呀。賀靈川趕緊揮了揮手。
白子蘄眼前一花,場景又變了。
他們再一次坐回桌邊,也是一張四方桌,不過是黃楊木的,表面的漆皮補過好幾次,看着還是有點舊。
他們不在戶外了,而是在一家酒肆裡。
酒家門臉兒不大,六七張桌子坐了三桌客人,都在吃酒聊天,看不出任何異常。
白子蘄往門外一瞅,眉頭緊皺。
這酒家也正對着一堵城牆,跟方纔的亂子坡相比,這可高得驚人,上下牆頭的棧道也修得整整齊齊。
“怎麼像是監牢的高牆?”
賀靈川給自己斟了杯酒:“我聽說靈虛城也築牆了,有多高?”
白子蘄立刻閉上了嘴。
很高,至少不比眼前這一段矮。
然後,他就瞧見牆身上有一條蛟龍遊了過去。
“那是……護城獸?”
白子蘄起先吃了一驚,但隨後就發現那不是真蛟。
既有這條蛟龍,再結合先前見到的亂子坡城和紅將軍,他微一思索就明白了:
“這裡,不會是盤龍城吧?”
“如假包換。”賀靈川中指拎起壺子搖了搖,“空了。夥計,打酒!”
結果來的是個四五歲的娃子,懷裡抱一壺酒,勉強能放到桌子上:“父親說,這酒送給虎翼將軍喝,不要錢!”
賀靈川接過酒壺,揉揉他的腦袋:“好,謝謝他。”
“虎翼將軍?”白子蘄的目光就和先前的千幻一樣吃驚,“你也是盤龍城裡人?”
“對,如假包換。”
“不,不對,你是活人。”白子蘄喃喃道,“這是怎麼回事?”
邊上的酒客忽然爆發一陣大笑,都在聊戰場上的趣事。
門外人流如織,貨郎搖着波浪鼓路過,大廳裡飄着酒肉飯菜的香氣……
天快黑了。
白子蘄舉杯輕啜一口,這酒有梨子的香氣,與先前所喝不同。
“我們在大方壺裡?”
“不。你只是看見了大方壺裡的景象。”大方壺可不會接納白子蘄,這只不過是賀靈川用大衍天珠同步了盤龍世界的景象。
“那你又在哪?”白子蘄追問,“在現實還是在壺裡,這些人爲什麼能夠與你對話?”
“都在。”賀靈川微微一笑,“我就在虛實之間。”
虛和實的界限在哪裡?顛倒海之行,他有了新的感悟。
儘管心亂如麻,白子蘄還是發現了:“這個盤龍城,也不是歷史上的盤龍城了,是不是?”
賀靈川只道:“盤龍城從來沒有消失。”
他再一揮手,白子蘄眼前又是一花。
他們又回到湖畔了,四周冷冷悽悽,桌上一壺殘酒。
這纔是現實。
賀靈川淡淡道:“從來不是我對大方壺死心塌地,而是盤龍城將我塑造成爲這樣的人物。”
白子蘄沉默。
方纔兩幕場景,關於賀驍的疑問得到了解答,然而更多疑問也油然而生。
眼前這個傢伙,到底算是什麼來頭?
賀靈川卻不給他更多思考時間:“我也好奇,天宮到底有什麼魔力,能讓白兄這樣驚才絕豔的人物背叛出身和立場,死心塌地爲天神賣命?”
白子蘄眯了眯眼,語氣非常驚訝:“背叛出身和立場?”
頭一次有人把“背叛”兩個字,安在他身上。
“你是天宮的都雲使,對於天魔怎麼控制貝迦、怎麼製造動亂奪取人間魘氣一清二楚,不是那些懵懂無知的信衆。”賀靈川直視他的眼睛,“但你首先是人,爲什麼鐵了心要給天魔當狗?”
“人?”白子蘄目光與他交鋒,毫無懼色,“你知不知道,人間在貝迦出現之前,是什麼樣子?”
“當年,我在靈虛太學可沒少聽宣講。”賀靈川往後靠坐到椅背上,“世間荒悽如萬古長夜,平民活着如豬如狗,直到貝迦橫空出世,成爲妖的理想國。對吧?”
“當年的靈虛城還沒有圍牆,萬國去朝,學風活潑。靈虛城當然會把貝迦的歷史好好修繕,裝裱得美輪美奐。”賀靈川在靈虛城看過的書、聽過的課,都有專門講解國前史的,裡面無數可歌可泣的先賢事蹟。
並且他也能感受到,不僅異國學子信,靈虛城人也信,外地去的貝迦國民也信。
大家都深信不疑。
有什麼不信的理由?那是一整套的理論、那是流傳有序的歷史。
還有那麼多大能專門寫書作注,難道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