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是什麼地方……考吉、嘉、軍、賓、兇五禮之用;管理全國學校事務及科舉考試及藩屬和外國之往來事。所作所爲,當合乎禮法……禮者,制度也……制度制訂下來,就是要遵守的……”
“我輩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說俗一點,拿誰的錢,給誰幹活……咱們端的是朝廷的飯碗,有的人,本官也不求能派上什麼用場,可每日點卯的時候你總得在吧……”
史主事本是進士出身,學問了得,訓起人來,當真是深入淺出,滔滔不絕,畢露的鋒芒直指高文。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高文身上,神色也各不相同。有幸災樂禍的,有同情的,也有一臉不屑的……
高文氣得面色鐵青,偏偏自己因爲不佔理,卻還不了嘴。
在以前,他因爲初來乍到,又被衆人孤立,手頭只有安甘露這麼一個兵,無權無勢,說句實在話,這個官兒當得還真是沒滋味得緊。想當年自己在韓城的時候,雖然只是個小小的師爺,可每次出門都有衙役前呼後擁,不說作威作福,卻也風光得緊。
如今成爲舉人老爺,做了個從七品的官,可在這扔出一塊石頭就能打中一個官兒的京城,過得卻憋屈得緊。
依高文以前的脾氣,說不好就將官帽一脫,扔在地上不幹了。
可他是個以做高官爲目標之人,如果遇到苦難就打退堂鼓,被人幹出衙門,以後還怎麼在世上混。
雖然心頭怒極,卻還是咬牙堅持。
訓斥了半天,史主事這才停了下來,咳嗽一聲,喝道:“安甘露。”
“下官在。”安甘露蒼白着臉走了上來。
史主事:“安甘露,你可知道本官叫你所爲何事?”
安甘露:“屬下不知。”
史光先嘿嘿冷笑:“你的事情大了,有人舉報你作坊所制的香燭濫竽充數,不堪使用,以至在舉行祭祀的時候點到一半就熄了。國之大事,惟祀與戎。本官想問問你,你的作坊究竟是誰批准設置的,你又送出去多少好處,貪墨了多少司裡的款子?”
安甘露:“主事,屬下這間作坊乃是十多年前開設的,那個時候,屬下尚未到禮部當差。後來當司裡做事,前任主事見屬下家的香燭還能使用,但凡遇國家公祭之時,就從我那裡買。屬於下清清白白,天日可鑑。”
史主事大怒:“好個刁才,你還不肯吐實,來人了,給我打!”
“是!”兩個衙役衝上來,將安甘露按在地上,就用用刑。
安甘露如何肯服:“冤枉,冤枉啊!”
史主事:“打,打完送有司問罪!”
“慢着!”打狗還得看主人面,安甘露可是高文唯一的手下。若是就這麼被人用刑,別人怎麼看他,以後誰還肯聽他的命令?
高文大喝一聲,走出來制止了兩個正要用刑的衙役。
史主事瞪了高文一眼:“怎麼,高知事要護着這個違法亂紀的賊子?”
“違法亂紀,還送去有司問罪?”高文突然淡淡地笑起來:“至於嗎,不就是送去順天府祭城隍的香點到一半就熄了,又能有多大罪?至於貪墨司裡款子一事,其實,這每一柱香,每一根蠟燭,還有每個香案值多少錢,都是司裡覈定下來的,有帳可查。若主事正要拿這事問安書辦的罪,也不能只查他一人,同得翻出來好生審審?”
高文這話一說出口,大堂中衆人都是面色一變。明朝的官員的俸祿書出了名的低,一個正七品知縣一年也就三四十兩銀子,堂堂正四品的知府,也就百餘兩。這還是地方上的正印記官,中央部委這種清水衙門的官收入更低。
京城居,大不易,官員們都有另外的入項。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吏部的,就靠給人發官帽子得些孝敬,靠着禮部就借每次公祭和舉行儀式時扣點油水。這還是小頭,祠祭清吏司油水最足的是給天下的和尚的道人發度牒和道錄,也就是身份證明。比如一個和尚有了度牒,就可以雲遊天下,遇到寺院就可以去掛單免費吃住。當然,這個好處是被郎中和員外郎拿了去,下面的人也得不到。
聽高文的意思是,如果史主事要拿安甘露走司法程序,他就要將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情都翻出來。潛規則雖然說是規則,卻見不得天。朝廷平日裡也是睜一眼閉一眼,可如果真有人去舉報,上頭卻不能不受理。
於是,就有一個知事道:“史主事,安書辦雖然壞了規矩,可好歹也是同僚一場,不至於解送有司的,稍做懲處就是了。”
有人帶頭,其他人也同聲提安書辦求情。
史光先也感覺到高文話中的鋒芒,心中突然一凜:這廝可是徐有貞那小人的得意門生。這師生二人當初在陝西的時候將那邊搞得一塌糊塗,也不知道將來有多少官員人頭落地。這二人都是個難纏的。這種小人,鬼知道能夠做出什麼樣的事來。
當下就一板臉:“罷了,且饒他一回,就不送去有司問罪了。可是,死罪能免,活罪難逃,打二十棍!”
當下,兩個衙役掄圓了膀子,劈劈啪啪地就在安甘露的屁股上打了二十記。
高文也是無奈,只得向安書辦投過去一個抱歉的眼神:我只能幫你到這一步了。
安甘露也是硬氣,咬牙硬生生地受了。
打完,強自站起身來,朝史光先一施禮:“些主食寬大之恩,屬下銘記於懷,無時或亡!”語氣中有說不盡的怨氣。
然後脫着被鮮血染紅的兩條大腿,一瘸一拐地退了下去。
“安甘露,你的傷可要緊?要不,你先休假幾日,養好傷再說?”排衙之後,高文叫來一個衙役,給安書辦屁股上的傷上了金瘡藥,問。
安甘露垂淚:“多謝知事求情,否則,屬下現在只怕已經在刑部牢房裡關着了。沒事的,畢竟都是朝夕相處了十多年的同僚,衙役們打板子的時候手下有分寸,都是皮外傷,養得幾日就好。我不會走的,也無需休假。我就要看看那姓史的最後究竟是什麼下場!”
說着話,他將牙齒咬得咯吱響。
高文嘆息一聲:“你呆在這衙門裡又能如何,難不成你還能鬥得過他。”
“是啊,我不所是一個小小的書辦,人家是正六品的主事了,他要整我,屬下也只有引頸就戮的份兒。不過……”安甘露慘笑起來:“不過,我就是不走,就是要在司裡戳他的眼睛。每日看到他見到我時一臉厭煩,又拿我沒法子的模樣。想要我的作坊,做夢去吧?”
“你沒有將作坊給史光先的小舅子秦良才?”高文搖頭:“何必呢,何必呢!”
“我就是不能叫他好了去。”安甘露恨恨道:“昨天夜裡,秦良才又來了一趟,被我一通臭罵趕了出去。”
原來,昨夜安甘露回家之後,秦良才又耀武揚威地跑到安家一通威脅,逼安甘露將作坊轉讓給他。又說,如果不給,等着吃牢飯吧!
安甘露在司中是個蔫人,好象是人見人欺。可這種人一但被激怒,做起事來卻是不計後果,寧死不從的。
見他如此不上道,史光先也惱了,今日排衙的時候,直接借這個由頭向他發難。
在對安甘露用刑之前,先又對高文一通訓斥,警告他不要插手。
不過,高文卻不懼怕,在關鍵時刻還是站了出來,將安書辦保了下來。
聽他說完這事,高文嘆息:“你啊,你啊,叫人說你什麼纔好呢?”
心中雖然對安書辦無限同情,可到這個時候,高文還是不欲和史主事徹底將面子撕破。真若走到那一步,鬧將起來,徐有貞那邊面子上須不好看。
只是若不幫安書辦這個自己名義上的心腹,道理上也說不過去。
高文琢磨了一下,心道:要不然去找徐有貞,讓他在其他部院給安書辦另外找個差使營生……不行,徐有貞最近被朝廷閒置不用,心情正惡劣,找他不好吧……對了,要不去尋田以澤,他不是在行人司做司正嗎,那地方油水足得很,倒是個好出路。而且,田行人和我關係也不錯,這個面子肯定是會給的。
田以澤去行人司之後,正紅,不少人都在他門前走動。高文倒是有意識地同他保持距離,一免得叫那老頭誤會自己刻意結交。去不想這田行人反經常主動過來約高文吃酒、說話,是真心想結交高文這個朋友。
心中有了定奪,高文就安慰了安甘露幾句,準備等到晚上去同田以澤說說這事。再事情沒有辦妥之前,自不好對安書辦明言。
可是,等到午間,史光先卻徹底將高文激怒了,決定替安甘露找回這個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