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真君神色莊嚴，語氣前所未有的認真，就像往日教導弟子時一般。
他已經心生死志，決意留下來斷後，似乎還想上最後一課。
只是不知一番話，到底是說與誰聽。
或許這位真君是通過這種方式，告訴荒山上的衆人，紫巾軍、布衣盟的建立，絕不僅僅是因爲利益。
還有追求公平、正義的理念。
畢竟劉玉、許浩然、郭破雲、廖云溪等人，已經是各自組織的絕對中堅，其中可能就有人在不久後晉升爲長老高層。
如果連他們的信念都動搖，後果無疑是災難性的，對推翻幹庭聖地的事業，影響難以估計。
類似的話語，不說郭破雲、廖云溪等人，就算劉玉加入布衣盟的二三十年中，都已經聽說過無數次。
如果是單純的言語，根本毫無說服力。
但配合清水真君此時的行動，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使人不由自主去認同與信服。
爲貫徹心中的“正義”，爲彌合明鏡背叛造成的裂痕，他選擇用生命去彌補！
荒山上，衆人神色動容。
內心中，原本因爲明鏡背叛而有所動搖的信念，再一次變得堅定起來，並且從前更爲確信。
紫巾軍、布衣盟，與幹庭聖地、宗門世家，本質並不相通！
危急時刻，一位元嬰真君即將用生命，去證明“正義”的存在。
人間值得！
“正義？”
“這個世界，大多數修士追逐利益，已經很少有人追尋正義本身了。”
荒山平地，劉玉持槍而立，心中亦是有些動容。
“淅瀝瀝~”
他任由雨水打溼衣衫，從頭頂一路向下流淌而過，帶來絲絲縷縷涼意。
仙道貴私，修仙本質就是爭奪各種修仙資源，奪天地造化補自身不足。
這種情況下，任何修仙者都很難無私。
那些打着“大義”旗號者，說着冠冕堂皇的話語，但實際只不過是爲其陰暗一面披上一層外衣。
或許，他們並不相信“正義”的存在，甚至可能發自內心的厭惡。
但嘴上，卻往往說着信誓旦旦的話語。
只因正義的名聲，往往能帶來許多無形的財富，更方便之後攫取利益。
他們之所以堅持“正義”，並不是認同正義本身，而是享受正義的名聲，所能夠帶來的一系列好處。
本質上，與追逐利益者並無不同。
做最陰暗之事，拿最大的一份利益，擁有最正義的名聲。
流芳百世，載入史冊！
這便是當今修仙界，很多名門大派、萬年世家的現狀。
聖地、幹庭、宗門、世家等等勢力，無不是如此而爲。
反而擁抱正義本身者，在這修仙界寥寥無幾，而且往往名不見經傳。
這種人，往往不會有好結果。
不求回報，做最善良的事情，卻往往被送上刑場，亦或者死在某個角落。
遺臭萬年！
“殘酷黑暗的修仙世界，詭譎多變的修仙者。”
“正是在這樣“多變”的環境中，這一份“不變”才顯得尤爲可貴。”
凝望清水真君的背影，劉玉暗暗感慨，佩服其飛蛾撲火般，用生命去踐行正義的堅定。
不過佩服歸佩服，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修仙者，完全沒有那種捨己爲人、捨生取義的胸襟。
劉玉能夠理解，清水真君的“正義”，但卻絕不會選擇這條道路。
正如明鏡方纔所言，大家都生活在紅塵俗世。
人心隔肚皮，正義虛無縹緲，唯有利益看得見摸得着，最是實在。
利益永恆！
不過目睹清水真君的選擇，儘管自己不會走上那條道路，但也讓劉玉對自己的前路，看得更爲清楚了一些。
接下來的道路，他知道該怎麼走。
“嗖嗖”
元嬰真君的遁速何其之快？
五六十里的距離，在寒梅真君的全速爆發下，僅僅一息便被跨過。
幾乎只是一個眨眼，在衆人還沉浸在清水真君一番話裡，陷入深度思考與審視的時候，這位真君便近在咫尺。
“嗯？”
劉玉心中一動，突然收到一段神識傳音。
這段神識傳音來自清水真君，在生死時速的關鍵時刻，其終於將開啓傳送陣的特殊法訣告知。
寒梅真君近在咫尺，清水真君與明鏡在五六十里外交戰，幹庭三元嬰已經在百里之外，用不了一兩息就能趕過來。
此時此刻，每一息都十分關鍵。
這種關鍵時候，劉玉當然不可能有片刻遲疑，在接受到傳音的第一時間，雙手便極速掐動法訣。
速度之快，已經在身前形成道道殘影。
“疾”
僅僅半息，劉玉口中便吐出一個字符，數十道法訣接連落入傳送陣中。
而這時，寒梅真君剛好趕到，徑直降落在陣中。
“嗡嗡~”
伴隨數十道法訣打出，整個傳送陣都在嗡嗡顫抖，一道道陣紋變得愈發明亮。
其上的雨水被排出，紋路也是一圈一圈亮起。
傳送陣散發的乳白色光芒，彷彿是代表希望的輝光，在衆人極其期待的眼神，瞬間就照亮夜空，並且迅速變得明亮。
一息後，幹庭三位元嬰真君，進入清水真君與明鏡的戰場。
窺破其想拖延時間的意圖，三人試圖繞過戰場，想打斷傳送再慢慢處理。
“嗖嗖~”
三道遁光靈活一轉，從不同方向極速靠近荒山，不給清水真君攔截的機會。
但，他們還沒有越過戰場，清水真君就已經做出應對。
有些渾濁的目光中，閃過種種複雜的神色，最終只剩下堅定與釋然。
清水真君面上，浮現一抹釋然的笑容，關鍵時刻心念一動。
“轟隆隆！！！”
下一瞬，夜空便響起驚天動地的轟鳴，方圓數十里的雨滴都爲之一清。
紫葫真寶自爆，其內蘊含的巨量靈力，瞬間轉化爲威能釋放而出。
在清水真君的操控下，朝不遠處的明鏡衝擊而去。
刺目的紫色光華綻放，照耀方圓百里，即使是在數百里外，都能隱隱望見這巨大的動靜。
還沒徹底越過戰場範圍，紫色靈光便照耀在幹庭三元嬰身上，隨即一股極其強大的威能橫掃而來，讓他們身形不由一頓。
但紫葫真寶自爆的大部分威能，已經被明鏡正面承受，剩下的少部分餘威，可攔不住幹庭三元嬰多久。
清水真君自然明白這一點，立馬便開始了動作。
他臉上掛着釋懷的笑容，一反常態閉上雙眸，周身堪比元嬰中期的靈壓，竟然一瞬之間消失不見。
下一瞬，其天靈蓋上，便有淡淡的紫色靈光浮現。
頭顱、五官、四肢.
一個四肢五官乃至衣着，都與清水真君相差無幾的元嬰，瞬間從天靈蓋冒出。
元嬰出竅！
這元嬰通體呈淡紫之色，個頭大約在一尺左右，散發有如實質的元嬰級別靈壓，簡直像是一個縮小的清水真君。
剛一出現，淡紫元嬰便迅速掐了一個法訣，四周頓時傳來淡淡的空間波動。
下一刻，在幹庭三元嬰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淡紫元嬰便憑空出現在三人之間。
瞬間移動！
修仙者凝聚元嬰之後，生命本質已經超出凡人太多太多，簡直像是兩個物種，掌握種種不可思議的能力。
有肉身拖累，還無法做到瞬間移動。
可一旦元嬰出竅，瞬移就彷彿本能一般，只要耗費一定的元嬰本源，每一隻元嬰都可以做到。
正因掌握這種本領，元嬰修士才難以徹底殺死，就算被擊敗毀滅肉身，也能元嬰出竅瞬移逃跑。
而凝結元嬰後，修仙者失去肉身存活的時間也大大加強，就有了更充裕的時間尋找載體。
無論是奪舍，亦或者用其它方式延續生命，相比金丹境界都有一個極大的提升。
到了化神境界，憑藉強大的元神，更是可以長存於天地。
到達那種境界，肉身也就沒那麼重要了。
“轟！！！”
在幹庭三位元嬰真君反應不及之時，清水真君的元嬰就已經大放光華。
一股對元嬰修士，都極其恐怖的威能，瞬間向四方橫掃而去。
元嬰自爆！
如山如海般的恐怖威能，肆意向四周蔓延，幹庭三位元嬰真君首當其衝。
“不好！”
同階修士自爆元嬰，那一瞬間迸發的威能，足以對他們形成生命威脅。
如果不管不顧趕路，真的會有生命危險！
無奈之下，幹庭三真君只能祭出種種手段，抵禦元嬰自爆的浩瀚威能。
“轟！！！”
刺目的紫色光華閃耀長空，彷彿一輪星辰苒苒升起，給天空與大地帶來短暫的光明。
滂沱大雨瞬間停止，縱然萬丈高空上的烏雲，也在元嬰自爆的恐怖威能下被衝散。
夜空，再一次變得萬里烏雲。
羣星，於天幕若隱若現！
“當我死後，他們會兌現許諾，給與你.”
“但老夫希望你明白，這並不是他們大發善心。”
“只因有許許多多同道，堅定站在幹庭聖地的對立面，爲遙遠未來流、血、鬥、爭！”
“有人因此默默無聞的死去”
沐浴在紫色光華中，恐怖的威能不斷衝擊而來，明鏡咬牙催動真寶抵擋。
聽聞清水真君的話語，他神色一怔，閃過幾分茫然。
明鏡能夠感覺到，伴隨每一個字音落下，自己師尊的氣息都在飛速消逝。
恍惚間，他想起了從前，憶起在那面紅劍旗幟下，一字一頓發下的誓言。
“是啊，我背棄了聯盟背叛了同道。”
“沒有師尊那麼深刻的領悟，我最終還是放棄了理想，沒能堅定走下去。”
“在尋找成功的過程中，變得面目全非！”
感知到師尊，那飛速消散的生命氣息，聽着那一番堅定不移的話語。
明鏡表面上還維持平靜，但內心中，已泛起驚濤駭浪。
這一刻，他真正生出些許悔意。
但，已經回不了頭，只能將錯就錯下去。
“師尊，我沒得選.”
“若不是三靈根資質，若不是靈氣親和度太低，若我出身在某個修仙家族。”
“我也可以善良。”
“我也可以堅定地選擇“正義”。”
“也曾發自內心熱愛，也曾堅定不移，也曾爲此出身入死.”
“但弟子終究還是那個靈根資質普通的修士，身在紅塵俗世！”
明鏡心中一顫。
當然，他這番話並沒有說出口，只是在心中暗暗嘆息。
我們都在趕路，
忘記了出路，
在失望中追求偶爾的滿足.
看着手指上，那枚紅色戒指，明鏡眸光閃爍一聲輕嘆。
最終，還是將之收進儲物戒。
“已有之事，後必再有。”
“已行之事，後必再行！”
伴隨最後一句話響起，清水真君聲音漸漸低落，逐漸被轟鳴聲所掩蓋。
生命氣息，也在這一刻徹底消散。
……
“清水長老！”
傳送陣上，郭破雲眼眶通紅，雙拳緊握情緒異常激動。
在他的印象中，清水真君一直是一位慈祥長者，數百年的修煉生涯中，給予了許許多多指點與幫助。
比如平時修煉中的疑惑，比如即將前往安南六洲前，破格賜予的斂息秘術以及底牌。
不止是郭破雲，清水真君一生之中，指點過許多有潛力的散修後輩。
在許多散修心中，這位長老就是漫長黑夜裡的明燈，指引着前行的方向。
這一刻，親眼目睹清水真君隕落，所以布衣盟成員都情緒激動。
更有甚者想衝出陣，同幹庭元嬰真君拼命，與明鏡同歸於盡。
“站住！”
關鍵時刻，劉玉呵斥，伸手按住想衝出傳送陣的郭破雲等人。
在他強大的肉身力量面前，幾人絲毫動彈不得。
“不要讓清水長老的犧牲白費。”
“長老身雖死，但精神不滅。”
“我等要將清水長老的精神延續下去，讓更多同道啓發覺醒，纔不枉他老人家的犧牲！”
念頭一轉，劉玉如此說道。
此時此刻，他心中亦是有些震動，還沒有回過神來。
“已有之事，後必再有。”
“此時不可衝動，我等要好好活下去，繼續與幹庭聖地鬥爭。”
遙望紫色靈光綻放的中心，寒梅真君喃喃低語，眼中閃過一絲傷感，隨即厲聲說道。
在兩人的安撫鎮壓下，郭破雲等人終於安靜下來，只是怔怔望着自爆中心，內心的驚濤駭浪還在延續。
先前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此次行動竟然連元嬰長老都會隕落，而且還是德高望重的清水長老。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太快。
“嗡嗡嗡~”
荒山平地顫動，傳送陣散發的乳白色靈光愈發明亮，逐漸將劉玉等人的身形掩蓋。
當清水真君自爆的威能開始衰減，幹庭三元嬰急忙朝荒山望去時，傳送陣靈光已經達到最旺盛的程度。
一陣刺目的光華中，其內二十幾道身影，早已經消失不見。
氣息，也在迅速變淡。
“該死！”
夜空中，幾道氣急敗壞的聲音響起。
……
“嗡嗡嗡~”
數千裡外，懷洲某座無名的凡間小山中，一座傳送陣忽然顫動，逐漸亮起乳白色靈光。
當靈光達到最閃亮的程度，迅速開始暗淡的時候，二十幾道氣息高低不一的身影，瞬間出現在陣中。
極短距離傳送，即使沒有“傳送符”的保護，對劉玉如今的肉身而言，也不過是小菜一碟。
幾乎不到半息，他便清醒過來，比身爲元嬰境界的寒梅真君還要快上一拍。
畢竟後者沒有體修造詣，並且年歲不小，氣血已經開始衰敗。
“咻”
第一時間，劉玉便打出一道拳罡，射向傳送陣一角。
“砰”
在拳罡的轟擊下，傳送陣一角輕易被破壞，冒出縷縷青煙。
“呼~”
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劉玉直到這時，才真正放鬆下來。
數千裡距離，足以逃出幹庭設下的包圍圈，無需擔心在被追擊到。
傳送陣破損，另外一頭的傳送陣，也無法傳送過來。
“嘶~”
這時，郭破雲、許浩然等其他修士，也陸陸續續回過神來。
看了一眼傳送陣破損的一角，他們相繼走下傳送。
呆呆站在山洞裡，思及片刻之前發生的事情，所有人都沉默不語，心中的驚濤駭浪遠沒有平復。
一位元嬰長老的叛變，影響實在太大了。
明鏡知道太多秘密，如果幹庭開始行動，整個布衣盟都可能遭遇毀滅性的打擊。
劉玉破壞傳送陣，而寒梅真人恢復的第一時間，則立即掏出傳訊玉牌。
似乎是在通知其他長老，此次營救的結果，以及方纔發生之事。
“明鏡叛變，萬仙山恐怕是待不下去了。”
“明鏡知曉本盟不少隱秘，想必幹庭的雷霆打擊，過不了多久便會到來。”
“眼下，我等必需立即趕回江洲做好撤離準備，如此才能保存大部分力量。”
士氣低迷的時刻，寒梅真君站出來主持大局，有條不紊做着各種安排。
清水真君的隕落固然可惜，但衆人卻不能因此停留在原地，沒時間感傷同道的逝去。
鬥爭還在繼續，許許多多同道，此刻還在危險之中。
他們必需及時通知所有人，才能將損失降到最低。
雖然成功救出一部分紫巾軍修士，但清水真君卻因此而隕落，此次行動無論如何都算不上成功。
當然，目的的確是達到，強說成功也不是不可以。
要是能那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