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聲驀然而止。
程一鳴擡起頭來,目光略帶冷漠朝我看過來。
一雙眼睛,黑森森,幽磷磷的。
程一鳴這人,就是喜歡冷着一張臉,不大喜歡跟人說話,然後美其名曰,叫做有深度。呸,所謂的有深度,還不是給憋出來的?也不怕憋着憋着,憋成了神經失常——不過別說,我就是喜歡程一鳴這個調調。
還沒等他說話,我便衝着他嘻嘻一笑:“二胡拉得不錯嘛,可見下了功夫的。”我又再說:“只是這《漢宮秋月》調子太悲傷了。訴說的是古代宮女面對秋夜明月,哀怨悲慼的情緒,哽咽着的無可奈何,幽怨着寂寥冷清的生命意境,也流露出對愛情的強烈渴望。”
程一鳴有些意外:“你會二胡?”
我聳聳肩:“會一點。”
程一鳴把二胡遞給我:“拉一曲?”
我接過二胡,當立即拉了《梁祝》中的《草亭結拜》。
二胡聲輕快地響起,彷彿置身在風和日麗,春光明媚的秀麗景色中,有各種鳥棲息在樹枝上,呼朋引伴地發出清脆的鳴叫聲,湖水隨着微風盪漾起層層漣漪,然後是梁山泊與祝英臺相識,在草橋亭畔雙雙結拜……
我會拉二胡,是我外公拉牛上樹,硬逼我學的。
外公以前是小縣城的二胡手,後來戲曲沒落了,沒人看了,戲曲劇團被迫解散,但並不妨礙外公對二胡的熱愛,閒着沒事,喜歡坐了在家門口,把二胡拉過來,又拉過去,“咿咿呀呀”的,整個人陶醉在其中。、
小時候我很皮,像假小子,爬樹偷果,下河摸蝦,和男生打架,像了小黑/社會的小小大姐大,演繹了“誰說女子不如男”,不但把對方打得頭破血流,還趴在地上哭爹喊孃的。結果惹來了他們的爹孃,氣勢洶洶的殺上我家門口,向我老媽投訴。
老媽頭痛不已。
老媽工作作忙,沒時間管教我,於是外公路見不平,挺身而出,拍着胸口豪氣萬丈地說:“讓我來管教這個野丫頭,不把她管教成淑女,我就不姓蘇。”
大概是男人的,都夢想着把天下所有的女人,改造成爲淑女,無論這個女人,是他老婆,或他女兒,或他孫女,或他外孫女。
小小的我,整天被外公關在家裡,拿了一根鞭子,很不人道地逼着我學蝌蚪那樣的五線譜,還逼我學拉二胡。
我脾氣犟,不學!
外公的脾氣比我還要犟,不學不給我飯吃,不給我睡覺,被罰在客廳裡面壁,很法西斯。我又餓又困,頭暈眼花,雙腳發軟,不得已,只好邊哭邊乖乖就範。
後來,我倒是學會了拉二胡,還拉得似模似樣,很有範兒,大有青出於藍勝於藍之勢。因爲我聰明啊,領悟力高,只要用心學的東西,沒有什麼是學不會的。
不過,我始終沒變成淑女。
誰要做淑女?蠢啊我?
外公眼中所謂的淑女,就像戲曲中那些千金大小姐。外公希望我最好像了他的夢中情人林黛玉美媚,滿口詩香,崇尚經典閱讀,手執羅帕輕掩淡脣,笑不露齒,行不擺裙,時而嬌羞萬千,時而如水溫柔。
外公去世之前,還念念不忘:“拉拉,你什麼時候才能夠變成淑女?”
我爲什麼要變成淑女?
淑女有什麼好?
歌都有得唱:“……淑女豈會貪新鮮,淑女尋夢都要臉,淑女形象只應該冷豔,所愛所要所有莫說今宵永久地等那明天……”
可見,做淑女多壓抑。
搞不好,會得憂鬱症。
我正拉着二胡間,突然有一個毛絨絨的東西,冷不防的從露天天台那邊竄了過來,飛快地跑到我的腳邊。我嚇了一大跳,很窩囊廢地發出了“啊”的一聲尖叫。
那團毛球這個時候“喵”的叫了一聲。
我定眼一看,原來是一隻小小的瘦弱的小貓咪。我還沒反應過來,身邊的程一鳴已扔下手中的菸頭,一個箭步衝了過來,猛擡起了腳,往小貓咪身上踹了下去。我阻止已來不及,情急之中扔下手中的二胡,趕緊蹲下身子,奮力去護小貓咪。
在混亂中,我的手臂和腳,無意之中就給程一鳴狠狠地踹了一腳。
我跌坐在地上,還手裡還是死死護着小貓咪。
程一鳴大概見到傻的,可沒見過像我這樣傻的。怔了一下,彎腰,自地上拉起了我,替我彈去袖子上的腳印:“你沒事吧?”
我懷裡的貓,細細的“喵”地叫了一聲。
我顧不及回答程一鳴的問題,只是點點頭,便低頭查看小貓咪有沒有傷着。在明亮的月光下,我終於看清,那是一隻黃白色的小母貓,有着尖尖的爪牙。
“小貓貓,剛纔你被踹着沒有?疼不疼?”
程一鳴看我,面無表情,聲音有些冷:“貓沒被我踹着,而是你被我踹着。”
我說:“我沒事。”
我懷裡的小貓咪,這時候又再怯怯地叫了兩聲,聲音氣若游絲,有氣無力的樣子,又諂媚又溫柔,帶着軟軟的哀求。
小貓咪瘦瘦弱弱的,彷彿餓了很多天的樣子,不知不什麼,它那幽幽的目光,就打動了我,讓我產生了一絲憐憫之心來。
我問:“你是不是餓啦?”
小貓咪又“喵”了聲,像是回答我。
我摸了摸小貓咪,把它放下來,輕聲說:“你在這兒等着,別走開啊,我看看有什麼好的東西給你吃。”
程一鳴沒說話。
不說話,那就不反對了。於是我溜回屋裡去,跑到樓下的廚房。
打開冰箱,發現裡有兩包速食金槍魚。我拆開了其中一包,用一個盤子裝上,放到微波爐裡熱了一下。然後我端着盤子上了露臺,小貓咪沒有走,還待在那兒,看到了金槍魚,頓時歡天喜地撲了過來,馬上埋頭苦吃。
我蹲在一旁,耐心地看着小貓咪吃,一邊輕輕地對它說:“小貓貓,慢慢吃啊,不要那麼急,要不被魚刺哽着了,就難辦了。”
我蹲在那兒也良久,一直看着小貓咪吃。
程一鳴在旁邊看着。
他從口袋裡取出了一包煙,抽出了一支,銜住,點上。菸頭上的火光,明明滅滅,映着他一張俊美的,卻極是冷漠的臉。
冷不防,他問:“你喜歡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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