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洛戈仰望着這座血肉的豐碑，伴隨着與伯洛戈談話的進行，它從沉眠裡甦醒，血肉變得活躍，機械轟鳴運轉。
衆者的體表散發着高溫，陣陣熱氣撲面而來，電流沿着纜線掠過，映亮了一連串的指示燈，它們有規律地閃動着，光點變得越來越多，乃至整個黑暗空間內，都佈滿了這樣閃爍的光點。
伯洛戈覺得自己彷彿處於一處星空之下。
主幹部位的四張面具，代表瑪利亞人格的銅綠色面具處於啓動狀態，其餘的面具則陷入沉寂之中，在以主幹延伸的枝條上，還掛着許許多多的小面具，伯洛戈心裡忍不住升起一些猜測。
“衆者並不完美，衆者是歷任局長們固執意志的產物，爲了達成秩序局的理想，衆者的構成極爲扭曲、臃腫、病態。”
衆者緩緩開口道，它敘述的角度很奇怪，一直以第三視角看待着自己。
沒有了瑪利亞聲音修飾，衆者的音色沙啞扭曲，還帶着金屬的鳴顫，緩慢的講述中，它的聲音像是由無數人同時講出的一樣，聲音帶着重疊感，時不時還有停頓延遲。
伯洛戈看不見它的發聲器官，聲音的來源像是鑲嵌在衆者體內的無數播放器。
衆者接着說道，“但沒關係的，實用主義是秩序局的理念之一，只要能起到作用，再怎麼醜陋的外表也沒問題。”
“這樣的解答你滿意嗎？”
伯洛戈覺得自己渾身的肌肉都緊繃了起來，這一刻他覺得自己不是在面對一頭怪誕畸形的血肉，而是數不清的犧牲者，他們跨過時間與空間望向自己，沉重的壓力像磚石般砸在他的身上。
耐薩尼爾引領着伯洛戈離開，兩人踩在光鑄的階梯上，朝着天穹之下走去。
“按照人類的標準，她的個人意志早已在大量的計算中潰散消失了，從生理角度，她的肉體還活着，並且能活非常久。”
伯洛戈有些不明白，隨後衆者那龐大的軀殼開始了變幻，臃腫的血肉翻滾，猩紅的皮膚表面裂開一道縫隙，沾染血跡的肋籠層層張開，它們想堆砌起來的白骨甲冑，更加腥臭與熾熱的血氣裡，伯洛戈看到了一道半躺在柔軟血肉中的慘白身影。
衆者冰冷的聲音罕見地出現了一絲情緒上的起伏，伯洛戈覺得它是在哀嘆。
“爲什麼是負權者之後？”
“因第四任局長的付出，衆者得以將變數的誤差進一步縮小，第四任局長也按照她生前規劃的職能那般，推算出無數事態走向的可能，這也是衆者看起來爲何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但衆者會永遠銘記他們。”
“衆者需要龐大的數據流，收集數據是衆者運行的本能。”
第四任局長對衆者進行了更新與升級，令每一任與衆者融合的局長，使他們的虛擬人格獨立，承擔衆者內的不同職能。
在衆者的內部，出現這些重大抉擇時，它則會喚醒歷任局長的虛擬人格，通過他們的邏輯方式進行討論、投票，再由耐薩尼爾去執行。
伯洛戈問，“她死了嗎？”
“那麼你知道蝴蝶效應嗎？”衆者說道，“蝴蝶偶爾的幾次扇動翅膀，會在幾周後引起一場風暴。”
耐薩尼爾移開了視線，他不願看這令人痛苦的一幕。
龐大的軀體輕微抖動，迷霧般的黑暗在這微小的動作下被盡數震盪開，它們紛紛退去，隨後伯洛戈看到了自主幹之上延伸的無數枝條，每個枝條上都掛滿了密密麻麻的面具，每一張面具都代表一位死去的職員、一個用以運算的單元。
衆者將女人再度包裹了起來，她像是被怪物吞食了般，沒有一絲一毫的聲息。
壓抑又亢奮，興奮與恐懼一併顫抖。
伯洛戈愣了住了，這對話內容的變化未免有些過於奇特了。
衆者是一件工具，一臺機器，機器要比人類更加準確、高效率。
女人完全陷入了血肉之中，她的面容低垂，頭髮都消失了，光禿禿的後腦上延伸出數不清的線纜，紛紛鑽進了衆者軀體的深處，微光在她的眼縫裡閃爍，海量的信息流在微秒內傳遞。
伯洛戈低聲抱怨着自己，怎麼會忘記如此重要的事，自己像是活在故事中的人，每一步都被作者寫好了橋段，只待自己跟隨着路徑，走向那既定的結局。
“意外嗎？”
“通過大數據來分析我嗎？”伯洛戈試着反駁它，“數據無法代表一切，你無法豁免變數的存在。”
“有時候，並不需要沉重的血契，人類同樣能團結起來。”
“好的。”
“我爲什麼是特例？”
伯洛戈面無表情道，“你是偷窺狂嗎？”
伯洛戈猜衆者所處的空間纔是真正的封閉區域，以往耐薩尼爾完全可以調動墾室，在各個區域間穿梭，但唯有在這，他需要先走向長階，才能送伯洛戈離開。
“犧牲者們珍貴的算力，就被你用在這種事上？”
“衆者提出了《榮光犧牲》協議，自此衆者融合的目標範圍，從秩序局局長擴充到各個部門資深職員。
“有點。”
“選擇收容的人，選擇釋放你的人，選擇令你成長的人，選擇讓你繼承霸主·錫林力量的人……他們都在衆者之中。
“會的。”
“至於你的問題，爲什麼決策室、也就是衆者會無所不能。”
“很簡單，只要有足夠的數據支持與算力運行，衆者就可以推演出絕大部分事態的發展。”
“衆者會記住她的犧牲。”
衆者緩慢地挪入黑暗裡，消失不見，伯洛戈看不見那如小山高的身影了，但他仍在黑暗裡聽聞那機械運轉的嗡嗡聲。
第四任局長不能融入衆者之中，但衆者又無法放棄一個榮光者級的計算單元，爲此她更像是衆者的一個延伸溼件，一套獨立運行的系統，衆者負責維生，而她負責爲衆者處理信息，只進行信息交流，靈魂層面完全隔絕。”
是衆者，是歷任局長選擇了你，所以你是獨特的。”
只是絕大部分的職員，他們並非榮光者，意志難以在海潮般的思緒內完整保存，只變成一個個的運算單元。
窮舉法。
衆者繼續向伯洛戈解釋起了他的疑問。
衆者說的沒錯，只要有足夠的信息，一切未知都是可以推算出來的，就像時軸亂序時那樣，不斷的時間回溯，直到打出最完美的結局。
“……”
“因爲秩序局需要你，”衆者注意到了伯洛戈一直遺漏的一點，“伯洛戈，你還沒意識到嗎？”
“和你對比起來，我這纔算是正常人的一生，不是嗎？”
耐薩尼爾自顧自地笑起來了，“我才該意外啊，伯洛戈。”
衆者繼續說道，“在你那敏銳且警惕的思維下，你將這一切提前了。”
“嗯……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其實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要不是還沒有勇氣下定決心，我甚至現在就想鑽進去。”
伯洛戈大概明白了衆者的意義，也深知歷任局長們的犧牲，他們全都將自己融入進了這怪誕的軀殼下，在死去的那一刻，被衆者提取出意志，當做邏輯運算的基石。
“沒錯，變數。”
衆者利用龐大的數據進行窮舉法，推演出事態的無數個走向的可能，並從這衆多的可能裡找出對自身利益最大化的一個。
伯洛戈剛想說些什麼，衆者打斷了他。
“爲什麼？”
“過往的一年裡，你與艾繆的交流變得頻繁，從你們的神態、微表情，還有算力的模擬運行中，你們之間互有一定的好感，只是你個人因性格與環境壓力等問題，你正處於一種略顯迷茫的狀態，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對於很多人而言，這是一種混沌現象，充滿了不可知、無規律，但只要你有足夠的、龐大的數據支持，以及算力運行，那麼你就能分析出整個事態發展的過程。
“秘密戰爭中，第四任局長遭到重創，按照《榮光犧牲》，衆者本該將她融入，但第四任局長與魔鬼、怠惰的貝爾芬格有密切的聯繫，根據衆者的底層邏輯，衆者必須根絕任何魔鬼干擾衆者的可能。
伯洛戈覺得自己被衆者嘲笑了，但從衆者那冷冰冰的態度來看，它只是在冷靜分析而已，伯洛戈開始想念瑪利亞了，雖然那是一個虛擬人格，但要比這原本的衆者要柔和太多。難怪衆者會率先喚醒瑪利亞的人格。
他們在達成要求標準後，會進行一系列的審覈，在簽訂《榮光協議》後，參與協議的職員，將在他們腦死亡前，被運輸顛倒廳堂內，與衆者融合，擴充衆者的數據庫與運行算力。
它那駭然的外表足以震懾許多人，就連伯洛戈在第一時間，也以爲它是某種可怕的怪異。
“聽起來真可怕啊……有人拒絕嗎？”
衆者突然開口道，“你的變數偏差值很高，但仍在控制之內，按照衆者的計算，你我的見面本該發生在你晉升爲負權者之後。”
“我們曾想把它塑造成黃金的雕塑，就像一座巨大的神像，”一直沉默的耐薩尼爾開口了，“後來我們放棄了，畢竟能見到衆者的人很少，沒必要進行這無意義的修飾。”
伯洛戈聽不懂耐薩尼爾的話，衆者透露的信息已經快衝昏了伯洛戈的頭腦，眼下他沒精力去思考別的事了。
“你會害怕嗎？”伯洛戈說，“還沒有死，就已經知道自己死後是副什麼樣子了，這應該很糟吧。”
“不，只有你是特例。”
伯洛戈想到了什麼，“但……我還有一個問題。”
“與衆者的融合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唯有榮光者能完全保留自己的意志，具備完整的邏輯思維，並從其中提取出虛擬人格。”
“衆者的主要職責是存儲歷代局長的意志，在必要時，通過他們的邏輯方式來爲秩序局做出抉擇。
衆者沉默了一下，它接着說道，“你與艾繆·亞哲代特職員的進展如何？”
“如果他們拒絕了會怎麼樣？”
耐薩尼爾回過頭，望着伯洛戈，“你看起來比之前棒多了。”
犧牲者們的思緒連接在了一起，變成一臺無窮算力的機器，思考着之後的未來。
“有，但很少。”
衆者肯定了伯洛戈的話，“很長時間裡，變數都困擾着衆者，面對變數，衆者只能通過龐大的運算，儘可能削弱變數影響的範圍。
伯洛戈沉重地點頭，他沒什麼好說的了。
看着前方那道沉默的身影，伯洛戈開口問道，“你之後也會成爲其中的一員嗎？”
“衆者只是工具，”衆者回答，“目前秩序局局長仍由第四任局長擔任。”
“衆者的底層邏輯之一，是避免魔鬼的干擾，爲此《榮光犧牲》只是普通的協議而已，沒有契約學派凝華者爲見證人，只是普通的簽字，普通的信念，以及普通的聯繫。”
“說。”
“別急着回答。
“這裡象徵着秩序局的本質、理想與真實，經過計算單元的思考，衆者認爲衆者應當以真實的姿態，面對所有人。”
當然，這個例子有些太理想化了，不如聊聊你，伯洛戈·拉撒路。”
爲了避免魔鬼的干擾，整個顛倒廳堂完全自成一體，即便衆者對伯洛戈解釋了這麼多，他仍覺得這個空間藏着諸多的秘密，那是秩序局在漫長時光內的可怕積累。
“通常他們不會直接拒絕，而是衆者在審覈的過程中，發覺對方沒有完全犧牲的信念，故而將其淘汰，而那些通過審覈的人，都將認同這一犧牲。”
無論是衆者，還是被保存的意志，它們都沒有自由意志可言，從一開始它們就被底層指令束縛，要爲秩序局、爲與魔鬼的抗爭付出一切。
“伯洛戈，你瞭解世界經濟嗎？”
衆者自己有着截然不同的思考角度。
衆者發出了滾滾雷音。
在秘密戰爭後，有大量犧牲者融入了衆者，就連第四任局長也是如此，這令衆者的算力得到了進一步的迭代。第四任局長也步入了她爲自己設計好的職能裡。”
“伯洛戈·拉撒路職員，你超出了衆者的預計。”
伯洛戈感到有數不清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那是成爲衆者宏偉算力中的無數犧牲者。
伯洛戈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某個重要的消息，第四任局長步入了衆者之中，也就是說……她在秘密戰爭中戰死了嗎？
“分析你的情感問題，佔用不了衆者多少算力，”衆者說，“這點運算只需要幾微秒，甚至無法讓算力產生負載。”
我是人工生命，更像是一種人工的智能。”
“我沒什麼疑問了。”
衆者向伯洛戈展現它的能力。
伯洛戈問，“那麼現任局長是誰？由衆者擔任嗎？”
他繼續前進，“希望你變得更好些。”
伯洛戈深呼吸，仰起頭。
伯洛戈再次沉默了下來，諸多複雜的情緒在他的眼底轉瞬即逝，有時候他憤怒不已，有時候他倍感迷茫、感傷。
“簽下契約嗎？”
衆者接着說道，“在瑪利亞局長與衆者融合後，衆者的算力得到了又一次的更迭，衆者意識到，僅依靠局長們的意志，未免有些侷限，哪怕每一任局長，已經是他們所處時代的傑出者。”
耐薩尼爾頭也不回地說道。
“《榮光犧牲》的簽約條件之一，便是目標抵達負權者階位。因你債務人的身份，你不符合簽約條件，但你有資格瞭解這些。”
伯洛戈的腳步停頓了一下，他沒想到副局長居然有這樣柔情的一面。
簡單且原始的計算辦法，在龐大的數據支撐下，計算出無數的可能，並從無數的可能裡，推斷出對我們最有利的事態走向。”
衆者知曉你的所有情報，衆者能通過算力模擬出你的一部分的行爲邏輯，這樣衆者就理解了你，也能預想到你接下來的行動。”
略帶傷感的沉默在黑夜星空下蔓延，伯洛戈整理着自己的思緒，惶恐又興奮，敬畏又感到悲傷。
“衆者如此重要，是秩序局的核心，爲什麼會如此在意我呢？”伯洛戈不解，“只因我對決策室產生質疑，便向我展露這一切？我想應該有其他人也會產生類似的質疑感吧，那他們呢？他們也會和我一樣嗎？”
伯洛戈搖搖頭，“不，這種東西和工作無關。”
“伯洛戈·拉撒路，你覺得你的行爲容易被人猜測、推斷嗎？”
“因爲我愛的人也在裡面……她實際上已經不在了，但如果能觸摸到她的幻想，也算是份不錯的慰藉。”
伯洛戈屏息了幾秒，隨後長長嘆息了起來。
伯洛戈逐漸明白了衆者的意思，就像醫院檢查身體一樣，只要掌握足夠多的人體數據，就能準確發現問題的所在。
“爲什麼？”
現在伯洛戈只想回到家裡，躺在自己的牀上，自己會思考一段時間，也可能會在疲憊裡入睡。
總之，伯洛戈想休息一下，他太累了，有太多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兩人沿着螺旋的光鑄長階一路向下，黃金的大地上，無數聳立的身影仰望着他們，像是跪拜在塵土上的凡人，祈求着天使們的降臨。
他們期待着某人，準備着某事，等待着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