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葉宿酒未消,頭痛欲裂,四肢展開軟趴趴的躺在牀上,門外有人敲門,她□□了聲從牀上滾下來,連滾帶爬地去開門,站在門口端着醒酒湯的何家福被地上這個披頭散髮一臉憔悴蒼白女人嚇了一大跳。
丁大葉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又連滾帶爬地滾回牀上。
何家福打開屋裡的窗子,陽光一下子從窗戶瀉下,照亮了昏暗的房間,丁大葉半眯着眼睛,刺眼的陽光照得人眼睛發疼。
“昨天……是你把我弄回來的?”丁大葉有點窘迫,遲疑了下問道,“我昨天……昨天沒有亂說話吧?”
何家福端着醒酒湯走到她牀畔,含笑道,“你有什麼不能說的?”
丁大葉接過他手裡的醒酒湯,輕抿了一口被苦得直咳嗽,怒道,“這什麼玩意,又酸又苦?”
何家福依着窗子,燦爛的陽光落在年輕的臉上,丁大葉看了有那麼一剎那的恍惚,他笑道,“酸辣開胃,再說良藥從來苦口。”
丁大葉哼哼了幾聲,頭痛得實在難受,只得一手掐着鼻子另一手端着醒酒湯一口就飲了下去,“其實灌幾杯茶就行了,茶不是也能解酒的?”
何家福接過空碗笑道,“酒後飲茶是傷腎的,會使你腰腿墜重,痰飲水腫。”
丁大葉挑眉,“你懂得還挺多的。”
何家福輕輕的嘆了口氣,“有時候,我真懷疑你不是女人。”
丁大葉道,“你不會等我脫衣服驗證?”說出口了這話,覺得有點挑逗的意思在裡面,怕他誤會就閉上了嘴不再說話。
何家福含笑看着她,丁大葉被他瞧得有些寒磣,彆扭地轉頭,“我想自己一個人靜一會兒,你先出去吧。”
何家福點點頭,“喝了醒酒湯,再小睡一會兒頭就不痛了。”
丁大葉頭朝着牀內側,悶悶道,“醒酒湯你叫下人煮的?”
何家福本是端着碗走到門口,道,“我煮的,這畢竟是別人家,麻煩主人總不太好意思。”
丁大葉悶悶的哦了聲,側着身子,輕輕地咳了聲,口中還有酸苦的味道,她伸手在脣邊呵了一口氣,湊着鼻子去聞了聞,這就是醒酒湯嗎?這還是第一次喝過,第一次有人煮給她喝。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頭痛彷彿一下子減輕了許多,感覺到暖洋洋的陽光從窗口斜下落在身上,照得渾身都暖洋洋的。
丁大葉不覺又睡着,夢裡不知怎得又回到少年時住過的一座古寺。
一個面目模糊的少年與她肩並肩地坐在雪地裡烤火聊天,漫天的星光潑灑夜穹。
兩人縮在一件披風之下,隱隱約約地可見他的臉,怯生生的,俊俏地像個小姑娘。
那少年不是斐東玉,那時她負起搬去山上古寺小住就是與斐東玉鬧了些彆扭。
她不知爲何突然會想起這樣一個人來,記憶力模模糊糊地記得他姓喻,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性格極爲內向怯懦。
就在此刻,京城裡某個深府裡,有一修長身影仰頭望着牆上的一幅古寺少女舞劍圖,靜靜出神。
丁大葉也不知自己又睡了多久,渾渾噩噩的醒來,仰面躺在牀上,門是開着的,窗子也是開着的,照進屋裡來的已經是夕陽了,整個屋子都彷彿鍍了一層金,燦燦閃光。她扶着頭自牀上站起來,緩緩地走到門口。
扶着門框,院子裡有幾個家僕悠悠走過,一人正站在樹下仰着臉看着樹上。心還未思考,腳就先邁了過去,他彷彿早知道她就站在他的身後,甚至都沒回頭便輕聲道,“頭還痛嗎?”
丁大葉搖搖頭,“還要謝謝你的醒酒湯。”
何家福回頭看着她,笑道,“最近你謝謝說得比較多。”
丁大葉斜睨了他一眼,“我就這麼像那種不識好歹的人?”
何家福笑着仍仰着臉看樹上,丁大葉不禁也好奇地隨着他的目光朝着樹頂望去,樹梢已經有層層疊疊的樹葉了,斑駁的樹影落在兩人身上,“看什麼?”她大部分時候說話時總是簡單明瞭。
何家福道,“我只是想起了幾年前,就是在這樣一棵參天大樹下,我的一位朋友告訴我一段話。”
丁大葉道,“什麼話?”
何家福看了她一眼,低頭含笑道,“罪從心生還從心滅。所以心爲根本也。若求解脫者,先須識根本。若不達此理,虛費功勞,於外相求,無有是處。”
丁大葉挑眉,“這麼高深?”
何家福笑道,“我這位朋友是位得道高僧,差點就作了最年輕的住持,只可惜他後來還俗了。”他似乎並不想聊這個話題,不着痕跡地就帶了過去。
何家福此時正躺在屋頂上,他喜歡站在高處,整個周圍的一切都會盡收眼底,看着遠處的雲霧朦朦朧朧地飄在天際,“罪從心生還從心滅。所以心爲根本也。若求解脫者,先須識根本。若不達此理,虛費功勞,於外相求,無有是處。”他慢慢地沉思領悟這一句佛語,目光凝視着一望無際的蒼穹,似乎陷入了某種沉思中……
他這個人從來都是一帆風順,聰慧年輕,相貌好看,又有數不盡的錢財,衆星捧月般長大的人,人生堪說完美。幾年前,一次沉重的打擊徹底打垮了他。
錢真多是從大街上將爛醉如泥的他揹回了寺廟,將他扔在寺廟裡最大的一棵樹下,他睜着醉眼朦朧的眼睛看着頭頂,璀璨的陽光滲進枝椏間與綠葉的縫隙,零零碎碎地落下樹影斑駁。
“你痛苦?”錢真多淡淡的問他。
何家福點點頭,已經說不清話,但是他的大腦還是清醒的。他雖然在外從不多喝酒,但是他的酒量還是很好的。平日裡需要一個清醒的頭腦所以不貪杯,但是一個人痛苦的時候總想用酒來麻醉自己,卻不知道,酒這東西入了肚,只會讓痛苦在肚裡發酵而越來越痛苦,逼迫清醒。
“值得嗎?”錢真多垂拜着手,那時的錢真多還叫謹言,他是謹字輩最出色的弟子,一身淺灰的寺袍,手中執着一串念珠,淡然的面容無雜的眼神裡有着深深擔憂,爲他整個童年少年時的朋友擔憂,他那總是帶着一臉笑容的朋友,親切的笑容像是被黑夜裡的貓咬噬了一般,天生就微翹的脣角微微的下垂,他的彎月般的眼眸漾着悲傷。
值得嗎?什麼是值得,什麼是不值得。他已經無法再去多思考,他只想讓自己永遠醉死過去,於是搖搖晃晃地又站起來,“拿酒來。”他冷漠地命令他最好的朋友。
酒當然沒有,來的是重重一拳,何家福被打趴下,彎着身子躺倒在地上,錢真多仍是低頭垂眼合拜着,何家福又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再次被打趴下。何家福是個倔強的年輕人,於是他支撐着發軟的雙腳,拼命地讓自己再次直立起來,但是下一瞬,又一次被打趴下,這次他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
何家福靜靜地躺在樹下,好像死了一般,一動不動地閉着眼睛。謹言雙手合拜垂眼靜默無言地陪站在他的身邊。
療傷的過程……或許是艱難的……是痛苦的……是刺人心肺的……但萬幸,他終究是挺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