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頓和周邊匈奴聞聲視之,衆人目光聚焦之處,竟是個中原人。
其身高七尺,坐在馬上比匈奴王子矮半個頭,雙手緊緊地抓着繮繩,唯恐掉落馬下,在盡爲匈奴的隊伍中顯得尤爲突出。
“冒頓之命,交於頁先生之手!”
匈奴王子握着彎刀微微頷首,染血的硬朗面龐上猙獰依舊,雜糅了一抹希望。
頁先生到他身邊不到一年,來時只是個落魄的中原人,布衣。
自言中原腐朽,只認出身,空有一身經天緯地的本領,卻做不得官。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無所歡,故來匈奴之地以展拳腳。
這一年內,頁先生對冒頓幫助最大的舉措,就是幫冒頓拉攏了匈奴中其他大部落的王子。
冒頓身邊的匈奴王子,比頭曼身邊的部落首領還要多。此舉,讓冒頓潛藏勢力遠遠勝過了兄弟,徹底坐穩了繼任王子之位。
“必不負王子厚望!”
臉色有些蒼白的中原人一臉堅毅。
已被確立爲下任單于的冒頓點點頭,昂首怒吼。
“給頁先生讓開一條道!”
也不知道這些匈奴騎兵到底如何操控的,明明沒有沒有馬鞍、馬鐙輔助,馬匹調整速度卻不輸給饕餮軍,數息間便讓出了一條道路。
中原人策馬從這條道奔出,雙手抓緊繮繩,騎馬動作極其僵硬,一眼就能看出馬術極差。
“王子,中原人不可信!”
從小陪王子長大,屠各部落王子金翁沉聲道。
“不錯,我看他就是想獨活!他是中原人,秦人不一定會殺他!”
休屠部落王子眸有殺意。
“我一箭射殺了他!”
獨孤部落王子提起長弓,拈箭在手。
只要冒頓一聲令下,他一箭就能讓這個狡詐的中原人死!
馬術如此低劣,雙手要一起抓住馬繮繩,這樣的靶子,他不需第二箭。
“不可妄言!頁先生助我良多,此次也不會讓我失望!”
冒頓重音強調,伸手格擋。
但看着前方那個好似時刻會跌落馬下的中原人,眼中卻留有深深懷疑,他也對頁先生動機深表懷疑。
正如休屠部落王子說的一樣,頁先生留下來必死,逃過去卻很可能獨活,秦人對中原人總要手下留情一些罷?
他承認頁先生的能力很強,但依舊不認爲能說服秦軍首領。
秦人對匈奴的態度,就如同匈奴對秦人的態度一樣——趕盡殺絕。
這是前年匈奴攻打雁門、九原就種下的惡因。以蒙恬驅匈奴七百餘里,一個活口都不留,還以惡果。
冒頓自問,若是異位相處,他率領匈奴大軍圍了三千秦軍,他定不會放跑一個。
讓頁先生去,不過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能活,誰想死呢?
冒頓在馬鬃上擦去彎刀血液,調整呼吸,隨時準備衝殺。
“吾爲冒頓王子使!是長安君故人!”
中原人一邊大喊着,一邊接近饕餮軍。
饕餮軍士卒聽到這話並沒有什麼反應,但正對着中原人的後軍偏將隗狀卻是眉頭一皺。
這話喊的很有問題。
饕餮軍入大漠三日,是首次遇到匈奴騎兵,來人是怎麼知道領軍的是長安君?
就算之前有斥候遠遠看到五萬饕餮軍,回報了回去,匈奴至多也就是知悉有一支五萬的秦軍入了大漠,不可能知道饕餮軍主將。
“陰險詭譎。”
老人口中唸叨着,想着去年聽來的琉璃亂六國,眼眸微微眯起,就如同大漠上的胡狼。
長安君果然不是來遊玩踏春,這局,布的神不知鬼不覺啊……
“放行!”
披甲的老左相一聲令下,後軍如潮水般流動了一下,分流出一道縫隙。
低着身子保持平衡的中原人流入縫隙,如同小水滴落大湖泊。
饕餮軍再度流動,縫隙彌合。
水滴落湖,不見漣漪。
入了饕餮軍,戰馬便從小跑變成慢行,饕餮軍陣嚴密,不支持戰馬狂奔。
中原人終於能坐直身體,還是雙手握馬繮繩,在饕餮軍中穿行。
其望着饕餮軍人馬身上的鐵甲,望着騎兵身下的馬鞍。還有戰馬兩側,託在騎兵兩側的馬鐙。目不轉睛,一直到行於後軍偏將身前也沒回過神。
秦軍,就是靠這些器具大敗匈奴的嘛?
善……大善!
隨着來人越來越近,其相貌在隗狀眼中也是越來越清晰。
老人眯着眼,待能看清來人面目的一刻,身軀猛然一震!若不是屁股下面是馬鞍不是馬背,這一下必然令其跌落馬下。
彩!
老夫此行,算是來着了!
咸陽敗於長安君之手,今無憾矣!
老人心語,握着繮繩的手一直控制不住地顫抖。
他主動讓開道路,讓這位匈奴使者自其身邊經過,去找饕餮主將長安君。
兩人相交之時,老人終究還是沒忍住,橫臂攔阻,藉着檢查來人有沒有帶武器的幌子,湊近,低聲道:
“縱橫侯風采更勝朝堂時。”
來人詫異擡頭,待看到隗狀相貌後,眼中掠過一絲喜色。
在這等大漠深處,能遇到熟識之人,哪怕曾是政敵,也是一件喜事。
他微微一笑,用只有隗狀和他自己能聽到的聲音道:
“左相倒是老得弱都不敢認了。”
隗狀呼吸略微急促,你頓弱就不會好好說話是罷?
頓弱經過了黑色鐵甲叢林,進入了一頂搭建的簡易帳篷,終於是見到了那一抹亮銀色。
立時眉眼皆豎,怒從心頭起,惡語從口出。
他疾步而行,一邊走一邊指着嬴成𫊸大罵。
“豎子!你來這麼早做甚!今時還未到你我約定之時!小兒誤國!難與大計!商紂夏桀亦不如你昏聵短智……”
也就十幾息時間,頓弱竟是罵了數十句話,句句不重樣,鄉野俚語,引經據典,皆是張嘴叫來,罵出了新高度。嬴成𫊸不敢言。
他自認辯論很厲害,站在歷史諸多偉人肩膀上,連韓非、荀子、鬼谷子都說得過。
但面對眼前這位穿着匈奴油膩獸衣,身上有着牛羊畜生味道,手臉盡是風沙痕跡的七尺糙漢,他甘拜下風。
大秦帝國縱橫侯,頓弱。
始皇帝親許的世上最後一位縱橫家。
其一生辯論,未弱於人,名家姚賈稱無言也。
等頓弱罵完,氣呼呼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嬴成𫊸這才賠笑着道:
“累不累?”
端着一樽清水湊到頓弱身前。
“要不你喝點水,再罵一會?”
咕咚咕咚~!
頓弱一口喝乾,用那油乎乎的羊毛衣摸了下嘴巴,斜眼睨嬴成𫊸。
“怎不上酒?”
“你若是不想回去了,我這便拿酒來。”
頓弱一聲冷哼。
“算你這豎子還有些分寸。”
一羣代表待宰羔羊的使者,哪裡能得到屠夫贈予的酒水呢?
“爲何突然前來圍冒頓,匈奴還未內亂,你親自帶着大軍深入大漠,是仗着武備之利?若是如此,簡直愚蠢!你是一支孤軍!越打越少!”
嬴成𫊸沉默片刻。
“我自有我的想法。”
剛剛熄火的頓弱二度被點燃,暴怒!
“你有什麼想法!你秋季進攻大漠你有個甚的想法!你圍了冒頓不讓他去月氏爲質,不能要頭曼單于借刀殺子!你就是個蠢貨……”
頓弱怒不可遏。
他很早就入了匈奴,在頭曼之子冒頓身邊站穩腳跟。
二人原本的計劃是:
頓弱輔佐冒頓拉攏各大部落王子,預定好下一任單于位子。
頭曼寵幸一個閼氏,欲立此女之子爲下任單于,使冒頓入月氏爲質時,頓弱找諸部落王子一道隨之。
隨後頭曼攻打月氏,借月氏的刀殺他的子。王子冒頓英勇無比,盜馬逃回。
歸匈奴以後,冒頓射殺其父,成爲新單于。在整合匈奴的當口,饕餮軍趁虛而入,一口氣打到狼居胥山,盡佔匈奴地。
頓弱起初對這個計劃嗤之以鼻。
一統匈奴,雄才大略,成爲首個單于的頭曼。會爲了一個閼氏,而想要置自己最優秀的兒子於死地?還是借月氏國的刀?做夢也不要這麼做罷?
這就好比始皇帝寵幸一個嬪妃,爲了立嬪妃之子爲太子,而要長公子嬴扶蘇去死,哪裡有這種事?
更離譜的是,被手握重權,麾下盡是兵馬的頭曼單于如此費心設計的冒頓,竟然還能從月氏國逃出來,還能把自己親爹射死,成爲新單于,這事不荒誕?
就好像始皇帝想殺長公子沒殺了,被長公子跑回咸陽反殺,怎麼可能!
若不是嬴成𫊸於他有救命之恩,頓弱起初就不可能來大漠。
來大漠後,其在冒頓身邊待了一段時間,就親眼見到頭曼單于寵信了一個閼氏,極盡恩寵。
夜半無人時,縱橫侯輾轉反側。
怎麼也想不明白,相距數千裡之遙,嬴成𫊸是怎麼知道匈奴會發生什麼的,巧合?
然後匈奴,月氏國開戰,頭曼單于主動叫停,爲表誠意送冒頓王子入月氏國爲質,頓弱便確定這不是巧合了。
他一邊感覺見了鬼,懷疑頭曼單于是長安君的門客,聽長安君的命令,要不然怎麼解釋其所作所爲和長安君半年前的預測一樣?
一邊開始生出雄心,產生壯志!
既然一切都是按照長安君所言,那麼後面的射殺其父也會成真罷?一直襲擾中原不得安寧的匈奴,要在他頓弱之手爲秦國吞併!
一切都在按照計劃發展,他將冒頓往月氏國去的消息告訴了諸部落王子,被冒頓所折服的王子們自發隨冒頓一同前去,本來預定的五百人變成了三千人。
頓弱滿心期待着這些王子死在月氏,匈奴內亂爆發,冒頓逃回,殺了阿父頭曼,亂象再到新高度。
只要等到來年開春,大秦帝國就能輕鬆將匈奴連根拔起。
這個時候,他收到了嬴成𫊸傳遞的消息,要他提供冒頓行蹤。
見證了嬴成𫊸一系列神預測,頓弱對其很是信服,輕易便給了出去——然後便是五萬饕餮軍逼停三千匈奴騎兵。
若是早知是這個情況,頓弱絕不會給!
“豎子豎子豎子!你數月都等不了乎!就見不得春日乎!”
“等不得。”
嬴成𫊸搖搖頭。
“我想出了更好的。”
兀自氣憤不休的頓弱聞言呼吸暫停,狐疑道:
“更好的?”
明年開春就能收服匈奴,盡佔匈奴地,還有比這結果更好的?
頓弱不信,但是看在待在冒頓身邊這一年,匈奴所發生一切皆被嬴成𫊸說中,頓弱決定聽嬴成𫊸說說看。
“不錯,按照你我之想”
“不必恭維弱,此計盡是你所想,與弱無關。”
頓弱立刻撇清關係。
豎子!休想堵住弱的口!若是你說的計策漏洞百出!弱還是要罵你!
嬴成𫊸哭笑不得。
“好,那按照我之所想,明年開春秦國得了匈奴地。在月氏,東胡的眼皮子底下,自中原遷百姓,建城池,安全難以保障,人力、物力也是耗費居多。”
頓弱頷首,但眼神寫滿你這都是廢話,說的全是藉口!
這本來就是中原外擴的必經之路,千百年來中原邊境各國都是這麼幹的,秦國滅義渠,趙國佔東胡,都是這樣。
“與其捨近求遠,不如就地取材,匈奴人爲何不能爲我所用?這是我早就與將閭說過的話,但他沒聽進去。不只是他,以秦國將領對待匈奴的態度,我確定,秦國佔了匈奴地,一個匈奴人都留不下。”
頓弱一臉冷笑。
“你在妄言什麼?你知道匈奴現在對秦人仇恨有幾多?蒙恬每戰,無論老人、女子、稚童盡不留活口,屠殺匈奴至少十萬人。這般血仇在此,你還想要匈奴爲你所用?”
“爲何不能?蒙恬被匈奴稱爲秦國第一勇士,塞外民族的胡風就是慕強,此與中原不同。”
頓弱吐口唾沫。
“呸!蒙恬在匈奴有數個稱號,屠夫、魔鬼、黑色羽翼的禿鷹……第一勇士這稱號是一批愚蠢少年給的,在匈奴內傳播都不廣,不知道爲何能在秦國流傳開。慕強不是認賊作父,真真笑話!”
嬴成𫊸摸着下巴。
有意思,能在邊郡傳播這麼廣,沒有蒙恬引導我是不信的。
造勢,好一個蒙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