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停歇,一支數十人的車隊沿着官道迤邐西行。
直到現在,武士鑊還沒弄明白昨天在土地廟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爲了表示歉意,在長孫無忌喋喋不休的嘮叨底下,自己莫名其妙就答應了順路帶着這對母子去長安。
那面目可憎的中年大漢姓李,是龍虎山張無極張公子的遠方堂兄的表弟的乾媽的結拜姐妹的外甥,是個大大的孝子。這次爲了給老孃治病還願,不遠千里趕往長安燒香拜佛。
既然張公子和長孫公子都開口託請了,武士鑊自然是滿口答應,拍胸脯向兩位公子保證一定會將這對母子安然無恙地送到長安。
“女兒,跟爹說實話。”他坐在溫暖如春的大車裡,身上蓋着厚厚貂皮大褥,自己也記不清楚是第十次還是第二十次問媚娘道:“那兩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呀?都說幾百遍了。”媚娘皺着小眉頭摸了摸貼身藏着的小弩——那是長孫叔叔送的。“昨天我肚子疼想去土地廟裡小解,就看見那位叔叔和老婆婆在裡面。我想嚇唬他們一下,纔開了個玩笑。”
“這種玩笑能胡亂開的?那長孫公子後來又悄悄跟你說什麼了?”
明明已經回答過這個問題,怎麼又來問?媚娘偏着小腦袋裝出認真的樣子使勁想了想,說道:“他也沒說什麼呀。就是告訴我那位叔叔是無極叔叔的親戚,不可以亂開亂笑。所以嘛,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你這丫頭!”武士鑊將信將疑一聲苦笑,“往後不準這麼調皮!”
“哦,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啦。”媚娘乖巧地應了,低下頭託着腮幫子問道:“爹,我乾爹出什麼事了?”
“你聽誰說的?”武士鑊一驚,壓低聲音道:“你乾爹是神仙中人,他的事咱們千萬不要多問,更不能在人前說起,免得惹禍上身。”
這幾日他坐車西行,一路之上已經遇到好幾撥非同尋常的正道弟子。
那些人或在關隘重鎮駐點盤查,或在各條路徑上來回巡邏,每一個往長安方向去的行人和車輛都逃不過他們的盤查。更有許多水路幫派漫天撒網,四處追查打聽,只要是見到一男一女走在一起的就要查探一番。
若非他是大唐的高官,又和正魔兩道均無瓜葛,只怕早被攔下來搜查了。
隱隱約約的,他聽說刁小四出事了。好像正道各門各派都在滿世界地搜捕他和金城公主,甚至連許多隱居世外的老神仙都驚動了。
據他以往的印象,刁小四似乎和正道各門各派的關係都很深很鐵,怎麼突然雙方就翻臉了呢?武士鑊百思不得其解,只希望這事莫要引火燒身就好。
“不說就不說。”媚娘鼓起腮幫子,抱怨道:“你們大人真煩,煩、死、了!”
武士鑊啞然失笑道:“傻閨女,爹也是爲了你好。希望咱們早日回到長安,平平安安地過日子。”
刁小四和金城公主兩人借長孫無忌和張無極的安排,混入了武士鑊的車隊裡,果然一次次有驚無險地逃過了關卡盤查,離着長安城越來越近了。
然而兩人的心非但沒有絲毫鬆懈,反而時時刻刻都在提心吊膽地緊懸着。
死來頭說過,成功和失敗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基友。距離成功越近,失敗出現的可能就越大。
若是這個地方這個點兒上出點兒差池功虧一簣,刁小四連死的心都有。
好在長孫無忌和張無極這對狗友果然講信用,在刁小四付出了若干許諾和割肉後,不久外面便傳來他和金城公主出現在大巴山裡的消息。而且根據探子報告,兩人的蹤跡極有可能是往峨眉山方向去的。
這就對了,一定是去了峨眉!
五大派聞風而動,紛紛調集精銳力量往南趕。
空月真人更是先行一步趕去了峨眉拜會慈恩寺的正鼎大師,想說服他與正道各派捐棄前嫌,爲了天下大義攜起手來。
於是從第三天開始,連武士鑊都驚奇地發現路上碰到的正道弟子一下少了很多。
這天車隊過了黑龍口,距離著名的藍田縣已然不遠。
要是到了藍田,那基本上等若到了長安。刁小四本不信佛的,這時候也忍不住搶過金城公主珍藏的那串佛珠,坐在車裡阿彌陀佛念個不停,一個勁兒想跟如來佛、觀音菩薩等等大能攀上關係,請他們把空月老道在峨眉山多留兩天。
中午時分車隊到了藍田縣的地界,在一處驛站停歇用飯。
驛站附近也有一羣終南劍派的弟子守着,領頭的是刁小四的老熟人,鐘山壯的寶貝孫子鍾冠存,身邊還有吳鈺、包鴦、郭奉天、黃飛騰等一干紅男綠女。
刁小四不敢下車,老老實實地和金城公主待在車上,只盼老武今天沒啥胃口,三口兩口吃過中飯趁早上路。
偏偏武士鑊認得鍾冠存,兩人他鄉遇故知就在雪地裡套起了近乎。
武士鑊充分展現了奸商本色,三言兩語就把鍾冠存哄得眉開眼笑胸懷大暢,非拉着他到隔壁的酒樓裡打牙祭。
於是乎一夥人熱熱鬧鬧咋咋呼呼地上了酒樓,幾十個人差點把二樓包下。
二樓本就沒什麼客人,只有一個打扮像算命先生的瞎子懷裡抱着把破琴靠窗喝着悶酒,桌上的幾碟子菜基本沒怎麼動過。
看看快沒地方坐了,吳鈺從袖口裡拿出一小錠銀子來,說道:“這位小哥兒,幫忙騰個座兒,酒錢我替你付了。”
年輕的瞎子漫不經心地偏轉過頭,拿起桌上的筷子夾了塊魚送入口中,冷冷道:“我有銀子,你另外找地方吧。”
“你一個人佔這麼大塊地兒換換總可以吧?”包鴦走過來帶着氣道:“樓下還有座兒,你去下面一樣也是吃!夥計,幫個忙,把瞎大爺的酒菜挪到樓下去!”
夥計賠着笑臉上來道:“這位客官,要不我幫你換個地方,到樓下找個好座?”
年輕瞎子放下筷子道:“我要說不呢!”
“你這人,怎麼不講道理?”包鴦火了,道:“告訴你,這張桌子姑娘我偏就要了!”
年輕瞎子臉上惡狠狠地笑道:“死丫頭!”
“你,給我起來!”包鴦身爲終南劍派嫡傳弟子,本事未必多高,氣勢卻足夠強橫,更不曾被一個算命的瞎子羞辱過,伸手就往對方的肩膀抓去。
“啪!”年輕瞎子用懷裡的胡琴往上一架,擋開包鴦的手道:“還要不要臉?男女授受不親,你還是自重點兒好。”
包鴦羞得滿臉漲紅,卻也察覺到這年輕瞎子絕非常人,否則壓根不可能擋住自己的這式“神龍拿月”。
她柳眉一揚嬌叱道:“哪裡來的邪魔歪道?!”一腳踹向瞎子的座椅。
不料她的腳尖尚未踢到椅腿,那年輕瞎子的左腳便輕描淡寫地往外一勾。
包鴦頓覺自己支撐身體的那條腿一軟,噗通聲狼狽不堪地摔倒在了樓板上。
吳鈺勃然大怒道:“瞎子,你是存心想讓我師妹難堪?!”拔劍刺向對方的心口,架勢雖狠卻也暗留了三分餘勁,倒也真不想鬧出人命。
年輕瞎子的臉色遽然一冷道:“找死!”
他目不視物胳膊一擡,用手精準地按住劍刃,食指與中指輕輕一扭“叮”地脆響擰斷了仙劍,反手一丟正好插入吳鈺的胸口。
“噗!”吳鈺驚愕地瞪大眼睛,身軀晃了晃向後躺倒。
“師妹!”在場的終南劍派弟子大驚失色,卻已來不及救人。
黃飛騰拔劍上前,怒喝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年輕瞎子慢條斯理站起身道:“也罷,殺一個是殺,殺一羣還是殺!”
“啪!”幾乎沒人看得清楚,黃飛騰的咽喉已被胡琴琴絃割開,一道血線奔涌而出,神情驚恐地倒下。
“師弟!”鍾冠存等人紛紛拔劍攻向年輕瞎子道:“惡賊,納命來!”
年輕瞎子站立原地紋絲不動,面帶圍攻自己的衆人不屑道:“終南弟子,不過爾爾!”一邊揮琴一邊拂袖,與鍾冠存等人戰在一處。
這時衆人才發現年輕瞎子有一隻袖口裡是空的,武士鑊遠遠躲在樓梯口,驚叫道:“你是漠北來的秦濯心!”
年輕瞎子低低一笑道:“嘿嘿,終究有人認出我來了!”屈指一彈,琴絃錚鳴激射出一道寒芒。
武士鑊胸口一麻,已被這道寒芒洞穿,當場斃命。
“爹爹!”媚娘嚇呆了,抱住武士鑊軟倒的身子,大哭道:“爹,你快醒醒,你別嚇媚娘,嗚嗚嗚……”
“秦濯心!”鍾冠存睚眥欲裂,祭出擎天淨空柱“轟隆”巨響捅破屋頂,烈焰騰騰火雲蔽天涌向秦濯心。
郭奉天等人亦不由心驚膽寒,情知若不拼死相搏,今日在場的所有人怕無一能夠逃出毒手。
他甩手放出一支菸花信炮,希望周遭能有同道高手趕來救援,奮不顧身地衝殺上去,協助鍾冠存圍攻秦濯心。
“砰!”煙花沖天而起,在霧濛濛的蒼穹之上綻開五顏六色的花火。
刁小四揭開車簾望了眼高空中怒放的煙火,耳中聽到媚娘痛哭的聲音,嘆了口氣道:“孃的,老子這下攤上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