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度市依然在舊的秩序之中默默運行着，燈紅酒綠之中的官員們在腐朽的光明之中恣情歡謔，陷入長夜之中的人們也在默默創造着自己的光明。
坐在副駕駛座上陳正昊不禁悄悄地觀察着身畔這個把自己好好玩了一把的少女。
現在的莉雅已經脫去了仙女般的長裙，換上了簡單的短袖，迷彩的鴨舌帽也取代了蒙面的輕紗——這使得陳正昊第一次認真觀察這位哈德奇情報網女負責人的真容。不得不承認，莉雅姣好清秀的臉龐確實讓她擁有使用美人計的資本——白皙的肌膚，清澈的雙眸，淺粉色的雙脣，還有披肩的褐色長髮，這麼一位清純可人的姑娘很難讓人把她和反叛軍的頭目這一具有壓迫性的代號聯繫起來。
“好看嗎？”駕駛着越野車的莉雅依然目視前方，嘴角卻不住地上揚。
“額……”被發現的陳正昊立刻收回了目光，恢復了沉思的狀態。
“唉……怎麼還是跟小孩子一樣……”莉雅神秘地笑道，清澈的眼眸中滿是調侃，“你不會還是……嘿嘿……”
“開車吧，姐姐，”陳正昊終於繃不住了，無奈地說道，甚至帶着些許懇求的口氣。
“切，沒什麼了不起的嘛！”莉雅撇了撇嘴，“比你大三歲的我也是啊……”
陳正昊一頭黑線——任務做到這個地步，他實在不想再去想這些無關緊要又令人尷尬的話題。可是，他自己沒有察覺到的是，自己漸漸褪下了那麼多年的對外界的僞裝，逐漸接近了那個真正的自我，那個從前的人。
“咱們到了。”莉雅停下了車，走向路邊一間不起眼的小旅館，與前臺聊了幾句，回首向陳正昊招手。
“下車吧——歡迎光臨‘哈德奇暗道’，陳正昊先生。”
不起眼的旅館，後廚的一口未生火的啞竈之下，一個巨大的地下空間呈現在陳正昊的面前——昏黃的燈光下，在牆體腐朽的難聞的氣味之中，一羣哈德奇的情報人員正在緊鑼密鼓地圍在老式的電報收發裝置周圍，不斷地接收、分析、覈對、發送重要的情報。作爲哈德奇插在Y國政府心臟的一把暗處的尖刀，這個代號爲“暗道”的情報組織不禁讓陳正昊想起了Z國百年前抵抗外敵戰爭期間的情形：在難以想象的艱難之中，一羣心懷火種的人，在無邊際的長夜之中做着世人眼中無謂的掙扎——不同的是，最終歷史證明，Z國人的抗爭以勝利告終，而眼前哈德奇軍的未來依然是未知數。
更令人絕望的是，此刻在這個空間之中，還有一名以毀滅“暗道”爲任務的人正靜靜地觀察着這個情報站的每個細節。
“夥計們，這位是Z國的陳正昊先生，”莉雅略顯嚴肅地向“暗道”的情報人員介紹道，“放心，他不是政府軍的人。”
“陳先生，您好！”每個情報人員擡起頭，小聲地笑着向陳正昊問候，隨即又投入到各自的工作之中。
“他們的工作並不像我這麼閒適，”莉雅的笑容帶着對手下組織的滿意，“‘暗道’的外勤人員很少，又經受着Y國政府不定期的清掃，現在，呵，說來慚愧，我這個負責人不得不成爲‘暗道’中唯一的外勤人員。”
“難以想象，”陳正昊發出了自己的感嘆，“這麼艱難的條件，還能有如此效率，莉雅小姐領導有方啊！”
“呵，過獎。”面對陳正昊的誇獎，莉雅嫣然一笑，“這些設備還是Y國同情哈德奇的友好人士捐出的家中的老古董。當初我剛組織‘暗道’的時候，我也是被這麼簡陋的條件吃了一驚——不過幸運的是，憑着我在Z國安全局‘打零工’的經驗，經過一年多的努力，總算在Y國政府軍眼皮子底下拉出了一張效率不錯的情報網。Y國政府知道我們的存在，卻對我們無可奈何。”
“這，或許，就是他們請你們來的原因吧。”莉雅壓低了聲音，在陳正昊耳畔輕語。
“不過，據我的瞭解，哈德奇與Y國政府軍僵持在永江之畔許久，若是一直是消耗戰，最先倒下的必然是勢單力薄的哈德奇啊……”陳正昊“友善”地提醒道。
“到時候，莉雅小姐，你和你的‘暗道’恐怕難逃一劫啊。”
聽完陳正昊的話語，莉雅出人意料地笑了：“怎麼了，陳正昊先生，您是捨不得我了嗎？”
陳正昊一愣，他沒有料想到自己會被反將一軍——不過他很快認識到了另外一件事：他的確在潛意識裡關心起了這個剛認識不久的陌生女人。對於自己的任務來說，這可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陳先生，這支隊伍的確是我拉起來的，”莉雅收起了笑容，眼神中突然充滿了溫柔和悲傷，“但，‘暗道’能有如此成績，離不開每一個成員的努力與犧牲。他們當中不只有低等級的平民，還有許多高等級的知識分子——每一個人都懷抱着‘打破等級暴政’的信念工作至今。一年多以來，‘暗道’已經失去了不少成員了……”
“我救不了他們，我救不了任何一個人——我只能看着他們因我而犧牲，然後和倖存者們踏上前方黑暗的路，不能回頭。負責人的確不好做啊！每次我接近崩潰之時，我都會想起那些已經遠去的熟悉的笑靨。我還清晰地記得，他們每一個人剛加入‘暗道’時決絕的誓言：推翻高等級暴政，將權力還給衆生。然後我告訴自己，當身邊的戰友因自己而犧牲時，最好的悼念就是將戰友的信念傳承下去，走到最後，讓黎明的光照射到每一個滿帶不甘的墓碑面前。”
莉雅的話如同一把穿心的長矛，一下扎入了陳正昊靈魂的深處。一瞬間，大量的回憶涌入陳正昊的腦海：不屈服強權的吶喊、面對光明的怒吼、於長夜中廝殺至最後的身影……他痛苦地抱着自己的頭，如同抽搐般猛然跪倒在地，再度陷入黑暗之中。
“陳正昊先生，醒醒！”
再次恢復意識時，陳正昊躺在了莉雅的車上，身邊坐着面色有些焦慮的莉雅。
“我這是……？”陳正昊顯然並不清楚剛纔發生了什麼。
“剛剛你突然在地下室昏倒了，”見陳正昊安然無恙，莉雅的語氣顯然緩和了許多，“我把你揹回了車裡——也難怪，地下室的氣味本就對人體有害，你第一次來不太能適應也正常。”
“啊……讓你見笑了，莉雅小姐。”陳正昊瞞下了剛纔腦海中被激起的回憶，苦笑着道謝。
“嗯，沒事的。”莉雅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反正這次旅途，我的目的已經達到——相信你已經對我的‘暗道’有了不少了解了。這樣的話，就算你最後選擇毀滅它，我也沒什麼遺憾了。”
“你……你真不怕我向Y國政府報告？”陳正昊的聲音有些顫抖。
“呼，無所謂了。”莉雅長舒一口氣，向陳正昊說道，“抱歉，陳正昊先生，先前瞞了您一件事：其實‘暗道’的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和你來Y國的任務。”
“.……”對於這個結果，陳正昊也早有預感——畢竟作爲情報人員，能讓一個異國的陌生人在身邊觀察依舊能正常工作，說沒有準備，誰也不會相信的。
“我……今天我有些累了，我先回酒店了。”陳正昊剛從昏迷中掙脫出來，心中一團亂麻，實在沒法立刻給莉雅一個準確的答覆。
“……好吧。我還有些事，陳正昊先生，恕不遠送，晚安！”莉雅的雙眸之中露出些許的失望，不過聲音依舊輕柔。“請您記住，無論您作出怎樣的選擇，我和‘暗道’都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這是我的私人電話，若您還想找我聊聊，隨時聯繫我。”
“好吧，今日……多謝招待。”
莉雅坐在車上，注視着路燈下陳正昊漸行漸遠的身影，不僅雙手合十，默默祈禱。
“哥哥，希望我做對了吧。”